他们有时候会扮成走商,有时会扮成游侠,有时还会装作牧民。他们会躺在如茵的草地上,遥望满天星斗,也会在山顶相拥而坐,等待着日出。当晓风拂过时,朱厚照就将她唤醒。她慢慢睁开眼,看着红日喷薄而出,将霞光洒遍山海,天地万物都沐浴在旭日朝晖中。朱厚照的声音格外兴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快看,那有只狐狸!”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棕色的山间精灵在林木中偷偷地打量他们。这时的她,心中也是有惬意和欢喜的。 然而,到了夜间,万籁俱寂时,尽管她的身上还残留着适才的欢愉,他的躯干仍如蛇一样和她紧紧纠缠,过去的回忆却已像绳索一样将她从虚幻中拖出来。她忍不住思考,白天时行经的地方,哪里是可以下手的,是在他的饮食中下药,还是直接将他从山巅推下去呢?有时想着想着,她自己都会觉得不寒而栗。人为什么能变成这样,感情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她就在这样的拉扯中活着,静静等到了那个一击必中的时机,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脆弱之时,反而等来了她自己的。 那是一个平常的冬日。雪花落在晶莹的玻璃窗上,宛如情人夜半的私语。屋内温暖如春,水仙花开得正好,朱厚照好梦正酣。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吵闹声。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敲门:“不好了,大福大爷不知怎么的,一个劲地要出去。” 月池陡然惊醒,她披衣起身。大福正在立在门外。它一直是一只乖巧的狗狗,从不会给任何人找麻烦。随着它的年纪增长,它活动的时候越来越少,睡着得时候越来越多。只有当月池来时,它才会起来摇摇尾巴。只是,月池的权柄日重,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又怎能把所有的目光投在一只狗身上。它撕扯下身上内造的皮毛小衣服,露出稀疏的毛发,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退想要去抱它的小太监。直到此刻,月池方惊觉,大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发酸,她蹲下身子,唤了一声:“大福。” 小狗的耳朵动了动了,它灵敏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明亮。它又一次朝她奔过来,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可这一次,它不肯再跳进她的怀里,而是拉扯着她的衣裳,努力向外走去。 月池心有所动,她换了衣裳,跟在它的身后。好几次,她想去抱它,可大福都不肯,它就这么一瘸一拐地穿过重重街道,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门前依旧整洁,没有一丝积雪。圆妞听到动静,打开了门,一见她们,便忍不住喜极而泣:“老爷,您终于回来了!大福,好大福!” 大福舔舔圆妞的手,坚持向里走去。屋内的陈设仍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动,可住在这里的人,却早已不见了。大福在堂内走了一圈,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可它还不肯死心,开始用头去撞门。圆妞吓了一跳,她忙拦住大福:“这是怎么了?” 月池却明白了,她推开了门,抱起了大福。这次,小狗没有拒绝,它依偎在月池的怀里,看着她推开家里所有的房门。一个人抱着一条狗,进入一个个空房间,去找两个明知不可能在这里的人。 每当房门打开时,大福就高高地仰起头,可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后,它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次又一次,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到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后,失望就变成了绝望。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圆圆的眼中淌出来。它喘着粗气,呼出一阵阵白雾。月池抱着它,坐在以前的家里。她不断摩挲着它的毛发,替它挠着下巴:“好狗狗,好狗狗,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了……” 大福定定地望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 它只是一条小狗,它能做的只有爱和陪伴。当它终于坚持不下去,无法继续陪伴时,希望能带着它的主人回到能叫她心安的地方,找到能叫她心安的人。可惜,温暖已经失落在回忆里了。 对不起,它要走了,对不起,又要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大福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她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静得只有雪落的声音。多么可笑啊,她又成了一个在世间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畸零人。长空里,一只孤雁。【1】 朱厚照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笨拙地安慰她。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一丝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她不可能不恨他。 可到了晚上,他们又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身边,那种灼人的热度又一次笼罩住了她。她听见他的声音既低且柔:“我已经叫人好好安葬大福。” 月池没有作声。他继续道:“我现在就下旨,让方氏和时氏回来。” 月池一愣,她转过身道:“不用了。” 苍白的月光下,她的双眸如被水洗过一般。她抚触着他的脸颊:“那时,我是在气头上,所以才口不择言。” 朱厚照按住她的手,他想说些什么,可月池已经无意在听下去了,她掩住了他的嘴:“做吗?” 朱厚照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她已经翻身压在他身上。她解开头发,青丝如瀑,披散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吻如初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融化。那条狗的死,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他沉湎于情欲的海洋,他埋首在她的胸间,细细品味玉山高处的珊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肢上,另一只手则继续往上。他积极配合着,让她温柔地驾驭着他,快感在慢慢累积。可是,就在甘甜的洪水即将淹没他时,她又一次伸出手卡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样刺激的玩法,他既抵触,又期待,即抵触着窒息的滋味,又期待她松开手后,伴随着新鲜空气一齐涌入的灭顶快感。可这一次,她没有松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扼住了他的咽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猛地发力,将她掀了下去。月池躺在锦被中,她眉眼犹带春色:“怎么不做了?” 朱厚照的脊背发凉,他的身子还是热的,血却已经冷了。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第二天,他就加强了摩诃园的防卫,原本就是十分严密的防护,如今更是固若金汤。紧接着,他就召见刘瑾。 老刘看着他的高领衣服,神色微妙,听完他的命令之后,更觉诡异。 朱厚照要求调整与佛朗机人通商的商品。经过这么多年的情报收集,大明对泰西各国早就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大明所称的佛朗机,其实代指的是两个国家,一个是西班牙,一个是葡萄牙。这两个弹丸小国,国土虽小,野心却大,通过大航海,不断扩张领地,掠夺财富。因为利益的争夺,两国之间更是势同水火。为了争夺新土地的纠纷,二十多年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实行仲裁,葡萄牙和西班牙签订了《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处划界,史称“教皇子午线”。线东新发现的土地属于葡萄牙,线西划归西班牙。 朱厚照道:“务必与葡萄牙和西班牙都签订通商条约,现在我们只要两种商品,一是最新的军械,二是会制造军械的人。谁拿出的多,朕就和谁贸易。” “还有,去查清楚“教皇子午线”两侧的土地和独有的物产。” 刘瑾一怔:“您是打算?” 朱厚照眸色深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418章 无情无尽却情多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朱厚照有时甚至在怀疑, 开关通商、发展技艺于他而言,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是获得了更丰富的财源, 更精进的技艺, 更强大的武器,更广袤的势力范围, 可他的臣民在这过程中也在不断壮大自我,一次又一次想要挣脱他费尽半生心力建造起的独尊秩序。 全面开关之后,商贾势力乘势而起。阿越建议他扶持商贾,打压士人。不得不说,这个陷阱的确高明, 可却骗不了他。他太了解李越了,她既仰仗他的力量, 又十分忌惮他的壮大。她始终没和他站到一处,又岂会真正地帮助他。商人“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1】这也是古人早已阐明的前车之鉴。即便再忌惮东南士族,他也不会饮鸩止渴,扶持商贾来做代言人。最后, 他选择釜底抽薪,把持马六甲, 以宦官来经营官营产业,垄断水力纺丝、多锭织机等技艺,消弭了底层的冲击。 他这一步棋, 堪称神来之笔, 将士绅与商贾全部套住, 阿越筹谋多时的开关,也为他做了嫁衣裳。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海外白银的滚滚涌入,财权流失,儒生经商,各方为了争权夺利陷入乱斗。新的冲击来得更大、更汹涌。依靠革新和开放,登上至高宝座的他,迎来的不是乾纲独断,唯我独尊,反而是层出不穷的麻烦。臣下不安于现状,绞尽脑汁挑战他的地位,甚至闹到内乱的地步。 他手下的太监们兜不住这局面,他也不想下放权柄给具备合法性的男性臣子,以至于不得不借口抬高女子的地位,来换得阿越的支持。她的智谋,果真独步天下。唯有她,才配与他并肩而立。她改革币制收回财权,亲自出面弹压各方,改革心学取代理学,在面对地方的剧烈反噬时,也能想到以项目制的手段,再次加强中央集权,激活技艺进一步发展。 朱厚照很早就发现了垄断的弊端。凭借行政权柄和乡约的严密管控,官营产业有使不尽的徭役,他们可以尽情压榨,即便累死累残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样一来,技艺的缺陷用人力来弥补,技艺本身反而失去发展的动力。再加上,没有竞争,一家独大,各地的官营产业不仅自己固步自封,还肆意侵夺民间产业,破坏民间市场。方氏经营丝纺场时,还研发出了多锭纺织之法,可到了织造局全面接手后,只在刚开始时,出现了一波技艺发展,之后便再也不见这种成倍提高生产的技艺突破。 他明明知道这点,却没有采取措施,因为在他看来,稳定和控制比进步更加重要。他的财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自找麻烦。说到底,不管是过去闭关,还是现在开关,不管是过去遵循祖制,还是现在变法图强,他为得都只是自己一家天下而已。可阿越显然不这样想,这也是她力推项目制的原因。为了争取中央的支持,地方之间天然形成竞争关系,有竞争就会想发展,就会有新的活力。 朱厚照起初认为推行项目制,是自己和李越的双赢。央地矛盾化解了,中央权柄加强,地方民生也改善。他和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随后,地方发展的影响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他在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国度中长大,他怎么能想到,技艺的革新竟然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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