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失笑:“再挑新人?谈何容易。忠党和敌党打得头破血流,文臣、武将、宦官也要为自己都牟利。谁肯让步,谁愿让步?外敌虎视眈眈,一旦内乱四起,动摇国本,就真个鸡飞蛋打了。天下承平日久,没人敢做第一个开枪之人,更何况,是对着我。” 内阁首辅,秉国多年,功高望重,要说除了天子之外,还有谁能叫天下心服,也只有李越了。 刘瑾仍然忧心忡忡:“一时或许不敢,可长久下去谁又能敢打包票?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没有永恒的忠诚,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这才是最牢固的盟约。” 这个道理,月池何尝不知:“是啊,所以,要想立稳脚跟,让利分肥是必行之举。只是,不能再走管控的老路了。” 刘瑾稀疏的眉毛皱成一团:“你是说,你还要将官营产业转给民间?” 月池道:“这是迟早的事。牢牢攥在手心,就算是一只金母鸡,迟早都会憋死。” 刘瑾深吸一口气:“话是这么个理。可一旦让给了民间,你又去何地取谷子来招鸡呢?” 月池莞尔:“当然是靠税了。” 有明一代的商税,从来都没有真正厘清过。明初时,洪武爷对小商小贩表露出同情,规定:“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而对富商巨贾则是毫不留情地打击,强制迁移,征收财产。在正德以前,钞关税、门摊税和各种苛捐杂税与日俱增。势要之家偷税逃税的现象更是十分普遍。正德爷不是不知道这点,在开关之后,他也动过改革商税的念头,可很快他的心思就只能看到垄断带来的暴利。官营产业的盈利可是自己进入他的私库,内库充盈了,还管太仓作什么? 在垄断横行之际,如再动商税,就是真的要将商贾逼上梁山了。是以,月池也只是在户部设度支部,在地方整顿税关和税课司,提高税课司大使的品级,以求杜绝重复征税,减轻小民的负担。 可税,不仅是财政收入的命脉,更是经济调节的有力抓手,这才是真正的尚方宝剑。
第429章 纵有生从何处生 他败给你不冤,真是一点儿都不冤。 皇帝刚刚倒下, 就要阻止垄断,改革商税。刘瑾都要被气笑了,他的双手时不时发颤:“好主意, 真是绝妙好计啊。你干嘛不直接把造反顶在脑门上呢?” 月池理直气壮:“陛下病倒前, 就已下旨,要将官营工场让渡民间。我遵旨而行, 怎可说是谋逆?” 刘瑾被堵得一窒:“那改革商税又怎么说?” 月池道:“陛下圣烛明照,心中早有成算,只是尚未实施而已。在此十万火急之时,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要是只止垄断, 不动商税,那才是逼得更多人把造反顶在脑门上。” 暖阁温暖如春, 却静得可怕,空气仿佛都已不再流动。铜胎鎏金珐琅自鸣钟缓慢迟钝地摇摆着,架子上的鸟儿似乎也有所察觉,它猛地一扇翅膀。 刘瑾被这一扑腾惊得倒吸一口气,他不由低咒一声,一抬头就看得月池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刘瑾长叹一声:“好吧,好吧, 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 月池一笑,她安抚道:“别那么紧张。别忘了, 现在恨他的人,说不定比恨我们俩加起来都要多呢。” 身为天子,与臣下争权, 与黎民争利, 通过鞭笞天下的方式, 登上至高的宝座。他要是一直身强体健也就罢了,可他却倒下了。那些失去权力和利益的人,岂能不额手称庆呢? 刘瑾道:“纵使如此,要使他们都默认现状,我们也必须大出血。” 月池道:“这个好说,给就是了。” 刘瑾道:“能怎么给?给的多了,强枝弱干,难免藩镇割据的悲剧。给的少了,万一有人横了心要做功臣,咱俩也是玩完。” 月池缄默一瞬,随即道:“我有意分税分红,与地方分享商税税权,分享官营红利。” 有明一代,为了保障中央的强势,地方是没有多少税权的。县是一个基本的税粮征收单位,府是一个基本会计单位,省是一个中转运输单位。任何财政剩余都由地方官员为皇帝保管,没有皇帝的允许,他们无权处理。地方官员扮演着帝国的地方财务主管的角色。【1】 可地方官也不是傻子,明着不能动,私下还不能敛吗?他们瞒上欺下,对下增加各种摊派,对上却隐报瞒报,从中攫取私利。可在严密的监督体制下,这种赚钱的路子不仅风险大,也捞不到多少。他们这才将目光都投向了官营产业,想方设法分一杯羹,有了项目制的支持还不够,还念念不忘想有握在自己手心里的产业。在朱厚照明确表示,宁愿将官营产业回归民间,也不会给他们之时,地方才会有那么深的怨怼。 在刘瑾看来,为了争取更多的利益联盟,就只能把产业分给地方一条路子可走,这的确是最快揽权的办法,可亦是饮鸩止渴。朱厚照眼中装着大明的基业,尚不能协调官民矛盾和央地矛盾。地方官只管到自己一地一家,要是再给他们几家官营工场,事态只会更一发不可收拾。地方保护主义盛行、官逼民反难止……咽下去的肉,事后决不可能吐出来,更别提她们的身份,也不能彻底撕破脸。王朝在垄断和割据中走向崩溃,东亚贸易体系再次瘫痪,更快沦为西方的殖民地。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做呢? 月池道:“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掌控两端,取用两端“中”。“中”乃处于中间的一支点,既不同于两端,却又照顾、牵制两端,使两端不要“悬崖滑落”。因此,这个“中”,不仅避免了两端的祸害,也挽救了两端,所以成了最高道德。【2】 分税、分红就是中庸之德的体现。 所谓分税,是在改革商税、扩大税源的基础上,大头归中央,小头给地方。 所谓分红,月池道:“不是说回归民间的官营产业,就和朝廷没关系了。朝廷可以以出资的方式,保留对产业的部分所有权。反正自己也管不好,何不把活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自己老老实实等分红,不是更好吗?至于这笔分红,自然也是归地方所有。” 官营产业逐步回归民间,市场逐步回归正常。地方则通过新增税权和保留投资的方式,获得新的红利,既消弭了地方的阻力,又将主动权继续保留在中央。 刘瑾喃喃道:“你早就想好了……底下的那些瘪三是有甜头,可近处的这些王八也得喂啊。” 月池道:“第一,商税改革不涉及关税,关税仍归中央独有。第二,出口产业的分红,仍是归中央所有,地方不可染指。这样一算,中央的收入虽然少了,可文官、武将和宦官可分的,却多了不知多少倍。” 刘瑾一凛,他当然明白她这么说是为什么。以前的垄断收入是直接归内库,悉数由皇爷分配。可现在皇爷倒了,这些财政收入既然成了税,成了官营投资,那就该归太仓!归公家所有! 刘瑾看向依旧不省人事的朱厚照:“你是什么时候想好的?” 月池垂眸:“我也忘了,大抵五六年前吧。” 老刘终于掌不住笑了:“他败给你不冤,真是一点儿都不冤。” 他的双目格外明亮:“那么,不知元辅打算派那位贤才去各行省谈?” 月池一愣,刘瑾道:“各地民情不同,势力不同,不是一道诏命下去就能解决的,必须要谈成一致,达成一致。我们再也经不起风浪了。” 月池道:“户部自然得出人。张璁如何?” 刘瑾道:“他,还行吧。可光他一个,分量不够,你总不能把户部尚书也派下去吧。” 月池好整以暇:“那你的意思是?” 刘瑾道:“魏彬是皇爷身边的老人了,最为忠实可靠。” 老刘把脑袋提出来,跟着她玩,自然不愿替人做嫁衣裳。 月池道:“这自是再好不过,只是这一宦一文,都是好强人。如起了争执,又该如何是好。还得德高望重之人压阵才是。” 刘瑾试探道:“那你的意思是?” 月池道:“沈学士,你觉得怎么样?” 刘瑾一愣:“沈琼莲?” 得知消息后的沈琼莲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她的学生们簇拥在她周围,七嘴八舌道:“要去各行省,还要兵贵神速,您年高体虚,怎经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不如让我们替您去……” 沈琼莲却笑骂道:“少来。” 她对婉仪俯身下拜。婉仪忙下金座,搀扶起她。沈琼莲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日,便是我回报娘娘深恩厚德的时候了。” 婉仪泣下沾襟:“是我受惠于您才是,如今您年事已高,还要劳您奔波。” 沈琼莲笑着摇头,她环顾红墙金瓦,粲然一笑。她脸上已是皱纹密布,早不复当年的青春,可此刻看来,却不改当年写《守宫论》时的意气风发。 她道:“斑鸠挣扎一生,终于飞出蓬蒿,您该为她高兴才是啊。” 一行人匆匆出发。说是与各行省洽谈,可西部地处偏远,大点的产业多是靠朝廷扶植而成,朝廷不仅愿意分给税权,还给穷困之地额外的税收优惠,他们又岂有不同意之理,无非是争多争少罢了。问题的关键,仍是在东中部富庶之地,他们看到了垄断的红利,当然想名正言顺地分一杯羹。 这时,户部侍郎张璁方意识到,为何非要让魏彬和沈琼莲跟上的原因。地方水深如此,如只是他一人来,光是一个巡抚就能将他打发掉。可魏彬和沈琼莲都来了,这个分位就非比寻常,他们这才见到了当地世家、富商的家主,开诚布公地来谈一谈。 魏彬本就在官营产业中掺了一手,其中这些弯弯绕绕,他比谁都清楚。在这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时候,只有内行人,才能避免被坑。至于沈琼莲,她既是两朝元老,又是皇后的先生,更是教导出无数女官,她既有资本强硬,又有才华争辩。有时,地方官员说了一条,魏彬还没反应过来,沈琼莲便已悉数驳回。 有人道:“沈学士,您这样说,倒教我等有口难言了。您是皇后之师,我等岂敢争执?” 这话里话外,就是说她以势压人,仗着现在是皇后奉旨监国,所以横行无忌。 沈琼莲却老神常在:“本该如此。诸位是久经官场的能人,张璁却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你们一开口,他能怎么说?就得我来说才是。” 一下就把所有人的话都抵了回去。如此多番拉扯,终于才达成了一致。作为商税改革、下放官营工场的交换条件,商税中的工场所得税按行政隶属关系上缴,中央工场交中央,地方工场交地方。 这样一来,轰轰烈烈的商税改革和官营工场的下放,得以顺利平稳地运行。地方官员从此之后,不可直接出面经营工场,要增加财政收入就只有两条路子,一是以衙门的名义向工场投资,二就是鼓励商贸发展,获取更多的工场所得税。为了来钱,大家自然卯足了劲头去鼓励本土行业发展,从头招商引资。民间商业被压榨多年,直到此时才感觉到脖颈上的绳索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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