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心头一股烈火涌上头顶,烧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双目发红。她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从他手里将这个小小的、花苞状的点心夺过来,当着他的捏成了粉末。就这样,她还不愿罢休,她看到了桌上的食盒,她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掷到地上全部踩碎。 而朱厚照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惊怒,到最后的沉寂。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张皇后猛地按住儿子的肩膀:“你这么看着我作甚,看着我作甚,我才是你的母亲!我才是你的母亲!她就是一个贱婢。要不是我那时身子不好,她连你的一根头发都碰不到!” 朱厚照淡淡道:“是吗?可我怎么没觉得,您把我当儿子呢?” 张皇后如遭重击,她的牙齿咔咔作响,这一次她扬起的手终于落下,朱厚照被打得脸一偏,脸颊立时红肿。他冷笑道:“就算你再打我十下一百下,我心里也永远记得她!” 张皇后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她倒退好几步,半晌她也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为什么不是你?” 朱厚照看着她,只听她道:“为何留下的会是你这个逆子,为何不是我的炜儿呢?” 朱厚照呆呆地望着她,眼底迅速浮现朱厚炜与太康出生后,她把他们捧在怀里,细细照料的情形。而他,他只能在旁边看着。在两耳朵装满弟弟妹妹的趣事后,他才孤零零地回来,回到没有奶娘的端本宫里。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望着床柱上的龙发呆,只有小太监们陪着他,给他逗趣讲故事。他想和他们天天玩,但是父皇又说不可以,朝政需要平衡。他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对任何一方付出真感情,否则他的宝座就会不稳。 他就这么一天天地长大,长到了十岁,绝口不提奶娘,更不能提朋友。然后他的亲生母亲问他,为什么死得不是他,而是弟弟。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第55章 昔年无限伤心事 是谁把这货放出来的? 张皇后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中宫的。她的心中一片茫然, 眼中也失去了焦距。而她刚刚坐下,弘治帝就匆匆赶到,帝后二人爆发了自结缡以来前所未有的争吵, 最后竟然是以皇帝拂袖而去, 并宣称皇后身体不适,闭宫修养为结束。 替弘治帝抬龙辇的太监只觉两腿都要跑得飞起来, 就这样皇帝还是催促不断。好不容易到了端本宫,弘治帝不顾王岳的搀扶,快步走进了里间。剩下的五虎惶恐不安地叩首。弘治帝不耐地摆摆手:“太子呢?” 丘聚垂首道:“启禀万岁,殿下说他想独自歇息一会儿,便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弘治帝眼中立时浮现儿子在静室内茕茕孑立, 无声哽咽的情状,他急急道:“还不带路。” 一众人一叠声地应下, 可接近碧纱橱时,弘治帝又让随从退下。他默默走到隔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屋内却全无回应。他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照儿,是父皇,父皇来看你了。” 里间仍然悄无声息, 弘治帝想了想道:“你母后她只是……” 他的话一时哽在喉头,他实在不知要如何替妻子辩解, 百般为难之后,他只能说:“你还有父皇呢,你不是一直说, 父皇是最疼爱你的人吗?” 他语罢, 希翼地望着屋内, 希望能听到儿子轻盈的脚步声。在良久的等待之后,他面上的期盼渐渐化作了伤心:“难道照儿连父皇都不要了吗?” 这次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弘治帝终于发现不对了。他推门进去,皇太子的一应服饰都放在床上,而太子本人却已是无影无踪。 他面上阴云密布,当即暴喝一声道:“来人!” 皇城又一次乱成了一锅粥,而乔装成小太监的太子已然拿着腰牌,再一次出了东安门。 此刻,月池和贞筠正拎着菜篮走在回家的路上。贞筠满面嫌恶:“刚刚走过的那条路未免也太臭了些吧。” 月池也皱眉道:“没有公厕,人人都在小巷僻静处随地大小便,天长日久,怎能不臭。” 贞筠叹了口气:“今日不该抄近路的,下次还是走繁华的大道吧。我的鞋都被污了。”月池点点头。 她们刚刚走到自己所居的小巷口,贞筠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一个太监立在她们家门前。她忙推推月池,月池也是一怔,都这个时辰了,宫里为何还会派太监来。 她上前拱手一礼道:“劳公公久候,不知公公此来有何贵干?” 这位公公回头,俨然是……朱厚照。 皇太子不耐道:“李越,你怎么才回来。孤有事让你办。” 月池:“……”是谁把这货放出来的? 贞筠手一哆嗦,她手里的菜篮落在地上,白菜、萝卜滚了一地。 朱厚照却顾不得这些,他急急道:“孤要去城西找一个叫杨阿保的妇人,你速速给孤带路。” 月池默了默:“殿下,就没有具体一点的地址吗?城西的人家可是为数不少。” 朱厚照一拂袖:“不管有多少家,都要找到她!” 呵呵,月池微微颔首:“那殿下您就请自便,再调一次三十三卫挨家挨户地询问,兴许明儿个就能找到。臣先告退了。” 说着,她推门就进去了,贞筠对他草草福身一礼,飞快地捡起白菜萝卜也跟着她进门了。徒留朱厚照一人,不敢置信地立在门口。他气急,抬脚就要走,可他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出宫门,他就只认识到李越家的这条路! 他在门口踟蹰了半晌,眼见来往注意他的人越来越多,一时也觉情况不妙,只得咬牙进了门。他快步走了大堂,刚刚喝了一声李越,就见贞筠惊慌失措地站起了。他皱眉道:“李越呢?” 贞筠指了指厨房:“她在做饭呢。” 朱厚照瞳孔不由一缩:“他在做饭,你在这儿坐着?简直是阴阳颠倒,不知所谓。” 贞筠缩了缩脖子,不敢作声。此刻月池正端了一盘松鼠桂鱼上桌来。切成菱形刀纹的鱼挂上蛋黄糊,用宽油炸成金黄色,鱼肉也在油中舒展开来,就像刺梨一般。鱼头和鱼尾都翘起放在前后。月池将碗中口蘑,豌豆,笋丁做成滚烫的酸甜酱汁浇了上去。一时,鱼肉发出吱吱的声音,香气四溢。 朱厚照瞪大双眼:“这、这是你做得?” 月池不可置否:“还有几个菜,你们先吃吧。” 贞筠欢天喜地地去盛了三碗米饭过来,朱厚照被这香气吸引得怔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他忙跟着月池进了厨房:“李越,孤适才的话你听到没有,你难道想抗命不成?” 月池手下飞快地片着红似樱桃的酱肉,她头也不抬道:“你的脸肿了。” 朱厚照的声音戛然而止,月池继续道:“瞧手形,显然不是万岁,那便是娘娘。娘娘打了你,你负气私逃出宫,却是为找一个妇人。你就算有色鬼的潜质,现下应当也做不成色鬼。那就只能是寻旧识。这个杨阿保是伺候你的老人?” 朱厚照在她背后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月池见他悄无声息,就知猜得八九不离十。她道:“五军都督府只怕从今日起就要对殿下日夜感念了,因着你在,他们就没睡过几个好觉。现如今别说是去城西找人,只要踏出这里一步,只怕走不到半里路就会被逮回去。” 朱厚照灵光一现:“拿你的衣服来,给孤换上不就好了。” 月池动作一顿,回头看他:“你还真是不见外呐。你怎得不想想,不帮你,我是劝阻有功;帮你,我却是拐带当朝太子。你是觉得自个儿生来就威动海内,虎躯一震,大家就都要跪伏不成?” 朱厚照脱口想说本来就是,可对上眼前这人如玉壶之冰的眼神后,他就语声一滞。他想到了她的所作所为,想到了在奉天殿上的大臣们。 他面色沉了沉,犹豫片刻道:“那就做个交易吧,你帮我去见杨嬷嬷,我放你回苏州老家。我知道你能做到。” 月池此时方真有些讶异了:“你不愿拿这个换平定乱局的办法,却换见一个嬷嬷的机会?”连被逼得跳脚时都不肯服软,现下居然低下头纡尊降贵和她谈判,真是奇了。 朱厚照梗着脖子道:“孤要如何不必你管,你就说你做不做就是了。” 月池眸光一闪,她道:“做,当然要做。不过,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等他们搜过这一段,我们才能趁夜色出去。” 朱厚照急急问:“那我们现下怎么办。” 月池将一碟酱香猪肉放在他手上:“吃饱饭,养精蓄锐。” 朱厚照:“……” 他前脚刚走,贞筠就急急钻了进来:“我刚刚都听到了,你真要带他躲过兵马搜捕?” 月池嗤笑一声:“别说我八成做不到,就算我能,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圣上爱子心切,皇后心生恼恨,还不把我大卸八块。至于太子,他连着两次出格,若再不惩戒,难堵先生们的劝谏之口,只怕自身难保。” “那你,刚刚还……”贞筠不解道。 月池眨眨眼:“忽悠他罢了。” 她走到柜子旁,拿了一瓶葡萄酒出来,悉数倒进了锅里,又切了些水果进去炖煮。 她对贞筠道:“我再做个椒麻肉片,辣得他头晕目眩,不愁他不把这些甜酒喝光。” 贞筠会意,抿嘴一乐:“等他一倒,我们就把外面的兵叫来。” 月池打了个响指:“聪明。” 她们打好了如意算盘,却不曾料到,醉酒后的皇太子不是一般的难缠啊。 朱厚照已经连着几天没好生用饭了。他本就腹中饥饿,加上即将见到奶娘心情舒畅,当下就似风卷残云一般。因此,他也被胡椒、花椒刺激得嘴唇发颤,不由喝了好几盏甜丝丝的酒酿。 众所周知,葡萄酒初喝时毫无感觉,略坐一会儿方知后劲之大。这在太子爷这种甚少喝酒的人身上,效果愈发明显。他很快就两腮通红,耳垂滚烫,两眼发直了。 月池见状就和贞筠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正要出门时,朱厚照霍然起身,开始引吭高歌。 贞筠脚下一个踉跄,呆若木鸡地回头看他,月池翻了个白眼。这下都不必她去叫人了,就他这动静,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她和贞筠又坐下,一面磕着瓜子一面听万古难得一见的歌唱表演。 贞筠戳戳月池道:“你别说,他的声音又清又亮,唱得既柔和又动听。没想到,太子平日里那么凶巴巴的,唱起歌来却这么悦耳。不过,他唱得怎么都是童谣。” “童谣?”月池凝神一听,他现在唱得这首是,“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猿,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1】” 这歌又轻快又活泼,曲调本该极为欢欣活跃,可他拉长了调子,深深的愁意与思念就透着这一词一句无声无息地流泻出来。这是谁教他的不言而喻,月池心生疑窦,一国储君,竟然真会思念一个伺候他的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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