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微微抬手,月池一见他的举动便知不好。她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您且慢动手,瞧他的服饰,这是个秀才。” 朱厚照冷冷道:“那就先革除功名再打,拖下去。” 那人闻言一惊,还未开口就被架起来带走了。月池起身道:“您是白龙鱼服出京,怎可轻易暴露身份。此人只是出言不逊,不若网开一面算了。再者说了,在神佛面前,见血不吉。” 朱厚照道:“此人亵渎神灵,神佛见其受罚,欣慰还来不及,怎会不喜。” 月池道:“玉皇慈悲,必会给其改过向善的机会。您何不宽宥他一次呢?”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道:“那就先打十板子。看他知错与否,再决定是否补上后面的。” 月池:“……” 她正不知当如何是好时,就见石义文匆匆进来,禀报道:“爷,不好了,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在外求见。” 月池叹了口气:“只怕不是求见,而是责问你们是哪家的豪奴,敢在此当众打人吧?”
第74章 万苦千辛断人肠 就为一顿饭,居然又惹来滔天大祸。 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官, 却序在三司之上,且享有代天子巡狩的威权,“所按削藩服大臣, 府州县诸考察, 举弹劾尤专,大事奏裁, 小事立断”【1】。因着这份权力,陆御史在山东官场堪称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等闲不敢捋虎须。结果,就在他带着好友,也是他力荐的山东乡试主考王阳明到泰山游玩时, 竟然看到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这叫陆御史如何能不动怒呢? 他在表明身份后,急忙命左右将穆孔辉扶起来, 细问他来历缘由。穆孔辉原来也是官宦之后,曾祖父曾为潞州训导,祖父和父亲都有功名在身,就连他自己也是应试的秀才。陆御史气得胡须都在发抖:“简直是狂妄至极,狂妄至极,竟然敢随意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立刻带路, 本官倒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穆孔辉皱眉道:“那位小公子似是知道学生的身份, 他说先革除功名再打。” 此话一出,众人的动作都是一滞。陆偁与王阳明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宦海之人, 如何会不知这句话的份量。陆偁皱眉道:“莫不是藩王之子?” 山东一省就有四位藩王, 太祖十子朱檀受封鲁王, 其嫡系沿袭王爵,代代相传至今。英宗第二子德王朱见潾,封地在济南,宪宗第七子衡王朱祐楎,封地在青州。而在前两年,宪宗第十一子泾王朱祐橓也赴沂州就藩。一个王爵代表得不止是那一个龙子凤孙,还有他背后的上百王府属官、护卫、数十妻妾以及同样能够袭爵后代子孙。由王爵往下一共有七级爵位,包括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 其长子能原封不动地继承父亲的爵位,其余则需削一等。而所有受爵之人,既不能掌权,更不能进入士农工商等行业,等于一出生就只能做一个富贵闲人,享受朝廷派发的禄米、钞、纻丝、纱、罗等等安稳度日。可生活既然闲成了这样,他们又怎能不找些乐子。宗室私夺民田,欺男霸女都是常事,更糟糕的是有些藩王与当地的地方官员勾结,胡作非为,败坏朝纲。大臣对于宦官还可当堂面斥,对于外戚也能直言进谏,对于这些皇帝的叔伯兄弟,当真是束手无策。 穆孔辉一听这位跋扈少年竟可能是藩王之后,更觉惆怅:“难怪,他能拿出那么多黄金。学生并非是对神佛不敬,只是山东省内临清、安平、青州等地的百姓遭此大灾,或掘食死人,或卖儿卖女。贫民生活困苦不堪。可这些世家巨贵却拿民脂民膏来贿赂神佛。学生其实是想劝他,与其在此烧香,还不如多做这一些善事,兴许还有福报。多谢二位的搭救之恩,不过学生实不愿连累您,还请诸位速速离开吧。” 陆偁与王阳明听了这一番话,更对这位书生心生赞许之意。他们心道,若对此等不平之事视而不见,实在枉为读书人。王阳明想了想道:“孔辉莫要灰心,哪怕是藩王亲至又如何,此事即便到奉天殿论辩,吾也不惧。” 陆偁颔首:“伯安之言,正合老夫之意。咱们这就去见见!”伯安是王阳明的字。 他们这边大步流星地赶来,可着实急坏了内室之人。月池问道:“这山东巡按御史是否见过您?” 太子爷贵人多忘事,当下嘟囔道:“这孤哪里记得。天知道他有没有入过朝。” 月池恨不得当场再把这货打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又问道:“那您的意思是见还是不见?” 朱厚照略一沉吟,若是见,万一被识破身份,那当真是要捅破天,若没有暴露身份,他又要怎么脱身。可若是不见,这还有不见的选择吗?他不由抬头问月池,月池道:“当然能,咱们现在从后门跑了不就好了。” 朱厚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孤堂堂国之储君……” 月池截过话头道:“竟然白龙鱼服私自出京,在国库空虚之时,还以重金相赠方外之人。义愤之士当面指责,谁知太子竟恼羞成怒,公然行凶。您想看写满这些言语的奏折堆满陛下的龙榻,再将他老人家气得数夜难眠吗?” 朱厚照面色变幻,最终咬牙道:“走。” 陆偁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过来,竟然扑了个空,当下面色铁青,忙命随行的差役去追捕。而一众锦衣卫也护着朱厚照挤过拥挤的人群飞快往山下逃。石义文在心底骂娘,从来只有他们去追别人,何曾有被追的时候。一群人下山之后,飞也似得骑上马,狂奔到泰安驿站方停下。所有人都气喘吁吁。月池更是疲惫不堪。可她看到朱厚照发冠半歪,如逃出生天的模样,也不由发笑。朱厚照恨恨地看着她:“你笑什么笑!” 月池被他这一问实在忍不住了,当即放声大笑,一时都直不起腰来。直到朱厚照受不了来拉扯她时,她方晃晃悠悠起身,低声道:“我是笑,堂堂太子,竟成了逃犯。” 朱厚照皱眉道:“胡说,孤什么时候……” 他也回过神来,一时将话噎在喉头,月池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你敢说,你不是在逃罪吗?” 朱厚照皱着眉纠结了半晌,一时也忍俊不禁。他笑骂道:“若不是怕给父皇添麻烦,孤早就将那群人撵出去了。” 月池笑道:“都告诉您了,出门在外,处处低调,您非不听。行了,我是不成了,我得去歇着。这一日随主犯逃命委实太累了。” 朱厚照又气得抓起一把瓜子来丢她。月池回眸瞧他,她的眼中还有未尽的笑意,眼波流转间顾盼神飞。朱厚照一时只觉心如鹿撞,半晌方回过神磕磕巴巴道:“你、你连晚膳都不用了?” 月池摇摇头:“多谢您关切,只是实在没胃口了,您还是自个儿吃吧。” 朱厚照哼了一声:“谁关切你了,我是……” 他抬头想叫月池,却发现又不见人影了,他心下羞恼,也霍然起身道:“孤先回房了,拿一些金子给驿丞,让他送些好菜来。” 石义文等人躬身称是。 月池实在忍不得了,她急急找到驿丞,要了一瓶金疮药来。待到回房插上门后,她忍着痛楚,小心翼翼地脱下裤子和鞋袜,这才发现腿上的皮肉都被磨破,一时鲜血淋漓,脚上也起了好几个大水泡。她咬牙,先用清洗伤口,接着再将金疮药撒上去包扎好,又用发簪将水泡挑破。待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她的里衣都被汗湿透了。她素来爱洁,若是往日早强撑着起来擦身,可今日实在懒得动,当下穿戴整齐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没曾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为一顿饭,居然又惹来滔天大祸。接连骑马七天,今日负重狂奔下山,一众锦衣卫也是累得够呛。这群素来在京城吃香喝辣的主儿,何曾受过这种累。朱厚照一走,他们也开始叫苦连天。石义文拍桌道:“行了,为主子办事,怎可如此。我知道兄弟们累了,今儿咱们就好好搓一顿,好好养精蓄锐,明日下午再赶路出发吧。” 他拿了一锭金子交给驿丞,那驿丞眼睛都发直了,石义文道:“给我们弄七八桌席面来,要最好的菜,这些够不够?” 驿丞连连道:“够够够,谢老爷,谢老爷。” 石义文将金子丢给他:“快啊,哥几个可等不得了。” 驿丞忙应了,飞也似得跑去后厨,连珠弹炮地叮嘱厨子。厨子听罢一脸茫然:“可是老爷,这灾荒年间,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家家户户连猪都宰了,哪来什么好菜……” 驿丞将金子深深藏进袖子里,非但只字不提,还呸了一口:“蠢货,没有猪,不是还有牛吗,去村里牵一头耕牛来,还有多摘些瓜果,就说老爷征用了。回来做一个全牛宴,不就打发了吗?” 厨子只得应了,这牛一牵,就牵出了大乱子。土里刨食的农民,牛就是他们的半条命。没有牛,光凭人力拉动耕犁极为艰辛。很多农民攒上半辈子的钱方能买来一头小牛犊,再让孩童日日去田野割草,才能将牛养大。因而,对牛的珍视非比寻常。特别是在这灾荒年间,虽然储粮不多,但只要有牛在,熬到了开春,就还有糊口的希望。可今天,就连全家最后一丁点期盼都要被夺走了。 婆子的嚎哭声响彻村落,她抱着厨子的腿道:“官爷,官爷求求您了,这牛不能牵啊,我们全家都指着它呢。你放过我们家吧!” 厨子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们,实在是过路的老爷们要吃,我说白了就是替老爷做饭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婆子道:“你可以去牵有钱人家的啊,村东的张员外,村西的王员外,哪家没几窖粮食,你为什么非得夺我们的命根子!” “是啊,是啊。”周围的村民对着厨子指指点点,开始帮腔。厨子恼羞成怒,他在本地做事,哪里敢得罪大户,柿子可不得挑软得捏吗?他啐了一口道:“京里来得老爷肯吃你的牛,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这老虔婆,还敢在此饶舌,还不快滚开!” 说着,他一脚就将这婆婆踹开,一把拉住牛绳扬长而去。婆子蜷缩在地上,一面捂着肚子一面痛哭,仿佛要将胸腔里的苦闷都挤压出来。她的家人也都围在她身旁垂泪。其余村民都在一旁唏嘘不已,可没一个人敢上前与驿卒相争,他们是民,民怎么敢和官斗呢?本以为今日这桩事又只能自认倒霉,谁知,异变就在这时发生了。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下连正哭的婆子都唬得倒吸一口冷气,立马不敢作声。 很快一队轻骑就到了他们眼前,马上的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可一双双眼睛都亮得渗人,特别是打头的那个,就跟夜里狼似得,盯得他们浑身发毛。她开口问道:“大婶,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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