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叫起,他的声音在藻井下回荡,仿佛从天外传来。接着就是盖印颁发诏书。翰林学士拿起沉重的玉玺在昭告天下的诏书上盖上朱印。此印一加,这张布帛便身价百倍,不仅会在鸿胪寺的护送下,直达午门,接着还会坐上云舆,由云盖导引到达承天门。这个声音洪亮的鸿胪寺官员激动地用他焚香沐浴多次的手捧起诏书,开始宣读。整整十三年了,诏书所提的皇帝名号终于变更。这意味着,弘治时代彻底画上了句号,接下来开启的是正德元年。 正德天子朱厚照的登基大典,正式结束。 皇帝登基的第一遭,自然是加恩,按照惯例,需赏赐文武百官银两。朱厚照却对户部尚书侣钟报上的数额不大满意。他皱眉道:“怎么会这么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连办两次大典,他又一再加厚,造成的结果就是,大肆整顿宫廷省下的费用,又去了不少。太仓如今是空空如也,如要赏赐群臣,那就只能从他的内库里出一部分。 正德皇帝表示不乐意。他对着月池抱怨道:“一群国之腐蛀,太仓就是让他们吃空的,现下居然又把主意打在内帛上,不要说一人五十两了,就一个铜板朕都不想给。” 月池:“……”还有一个月就要会试了,这是全国统考,你把我抬得这么高,闹得我连二战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举高中。我还得注意女扮男装,混入考场。你就不能就安分两天,不要一刻不停地作妖好吗?
第98章 万国衣冠拜冕旒 难不成大家除了读孔子、孟子、朱子,还要读李子? 由于朱厚照的登基, 他们办公的地点,由端本宫移到了乾清宫。弘治帝多年勤俭,又溺爱儿子, 是以乾清宫的装潢竟然比端本宫还要老旧简朴几分。朱厚照昔日等闲待之, 直到山陵崩,彻底失去, 方知感念孝宗的恩德,时时感伤,所以这里的器物都未移动更换过。 月池此刻就坐在半旧的白狐皮坐褥上,捧着茶盏,道:“那便不赏吧。” 正满腹怨气的朱厚照一愣:“不赏?” 月池点点头看着他, 他的神色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尴尬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他左手握拳,清了清嗓子道:“朕不过抱怨几句,你倒都当了真。这,完全不赏,也是不行。” 月池在心底哼了一声,腹诽道:“看来还没完全昏了头。”正这般想来,就听朱厚照道:“朕想, 只赏往年的一半,然后另一半银两用来修缮贡院。” 月池的动作一顿, 难得真心实意道:“圣上英明。” 新帝登基加恩,说到底就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再也没有比修贡院更一本万利的买卖了。贡院的破旧糟糕是出了名的, 往年甚至有考生因太冷, 突发急症, 死在考场。历代君主高居庙堂,对此事一无所知,至于高中的官员或许是出于“我吃过的苦你也得吃”的想法,也并未提及。亲身经历的朱厚照开辟先河,无疑会受到更高的赞誉。并且,正因底子太差,朝廷只消稍稍修缮,让考生舒适一些,就能轻易获得天下士人之心。 朱厚照笑道:“你也觉得甚好?” 月池颌首:“这是当然,不过,臣以为,既然您要赏,就不如全赏。同时对贡院进行修缮。”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凝固:“何须如此。” 月池明了朱厚照的意思,他觉文官满口仁义道德,自己又是拿这钱做善事,当然能堵住他们的嘴,无人敢说三道四。可这不是说不说的问题。月池细细的斟酌言语,这是第一次君臣冲突,她务必得选好站位,既不能让朱厚照以为她起了外心,又不能让矛盾显露到明面上。沉吟过后,她方道:“您是否听过,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俗语。” 朱厚照嗤笑一声:“黄鼠狼不是吃鸡的吗?它给鸡拜年做什么?” 月池不由莞尔:“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正是因为想吃鸡,所以才需先示好降低鸡的警惕。拜年的这一过程,是必不可少的。” 朱厚照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你竟敢拿黄皮子来比……” 月池摆摆手:“臣可并无此意。说来,黄皮子此物甚是灵巧,它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一决定示好,就会一次做到位,若是遮遮掩掩,半藏半露,必定会让鸡心生警惕,届时,所有的努力,都白花了。” 朱厚照偏头看着她,尔顷道:“黄鼠狼是需捕杀鸡,而朕是要其俯首帖耳,这二者之间岂可相提并论。” 终于来了,随着他登基,彻底扭转他恣意横行的想法就提上了日程。她日后为官,再不可能如现在这般长伴他左右,时时拿着灭火器灭火。与其日后疲于奔命替他收拾残局,倒不如现在就给他明明白白掰扯清楚。前些年的经历告诉她,她的旁敲侧击,对这位爷根本没用。而这些日子,朱厚照对她的感情明显更加亲厚,让她也有了大胆开口的底气。 月池深吸一口气道:“臣斗胆,以您之能,是否能罢黜儒家,重立新学?” 月池以为,儒家文明自汉武帝时作为主流思想,迄今已统治国人的思想长达数千年,朱厚照纵然当年狂妄,可经过这么些年成长,应当也没不知天高地厚到这种地步。在封建社会,即便身为九五之尊,也需在礼的框架内行事。一旦越矩,大臣天然有理由来劝谏。除非朱厚照能彻底改变人的思想,否则他所思所想不过一场幻梦。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硬碰硬?他自个儿靠着嫡长子继承的礼制上位,依靠三纲五常统治,又以此为工具去攻击儒学其他部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是天大的笑话。 谁知道,朱厚照来了一句:“当然可以,不过徐徐图之罢了。” 当然可以……月池被堵得一窒,一腔肺腑之言卡在喉头。朱厚照看她一脸怀疑人生,忍俊不禁道:“幸亏孔子早就死了,若是他有知,看到儒学被注解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怕也会从棺材板里跳出来说自己没说过吧。” 月池一怔,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个封建帝王,真能看到这种深度吗。朱厚照挑挑眉:“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先秦儒学,汉时儒学与宋时理学,这三者,确定还是一个东西吗?” 这三者一脉相承,却有极大的变化。先秦儒学以伦理为核心,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注重得是协调。可到了董仲舒时,融合了阴阳、黄老、法家思想的儒学,提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强调的是思想统一,而天人感应,一方面为君权神授提供依据,另一方面也对通过不祥之兆等对君主进行限制,落脚点就已是如何长治久安。到了宋明理学,儒学进一步吸收佛道思想,朱熹以“理”取代董仲舒的“天”,对世界本原认识进行了阐述,自此儒学经过哲理化上升到了道德哲学的高度。【1】 “挂得是儒家的羊头,谁知卖得是哪里的狗肉。”朱厚照撇撇嘴,“汉武帝能寻得董仲舒,朕又怎会找不到一个能替朕新注经典的人。” 月池在他突然热切的目光下打了一个寒战:“您不会是想要我……” 朱厚照点点头:“朕的确对你寄予厚望啊,会试好生准备,替往圣续绝学者,名次可不能太低。” 月池:“……!!!” 她晕晕乎乎地回去了,全然把自己想说的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不是今日说破,她万想不到朱厚照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他不仅是要统治一朝,而且还想着千秋后代,这太可怕了。不过,要是她真干了,五百年以后,难不成大家除了读孔子、孟子、朱子,还要读李子? 呸,她拿起一个李子吃了起来,她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种大事还是让王圣人去干吧。再者,无论怎么演化,儒家的根本内核是不会扭曲的。他要臣子个个做提线木偶,即便是王圣人也无法洗脑到这个地步。只是,即便把这话说出来,他不会相信。看来,还是得徐徐图之。 而当内阁收到朱厚照的旨意时,自然毫无意见,就连刺头儿刘健都心生感佩,觉得大明江山中兴有望,朝野内外也是蜚声一片。新入京的举人更是感恩戴德,写了无数颂诗来表彰朱厚照的英明神武。只有低等文官和武官心有不满,职务注定他们捞不到多少油水,工资又实在微薄,本指望着新帝登基的这一笔钱来糊口,谁知却被减半,再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也只有一点点了。可在一片赞颂中,他们也只有应和而已。
第99章 关塞萧条行路难 饯你个大头鬼!滚! 在朱厚照提出修整贡院时, 月池从不曾想到,这竟然会成为刘瑾又一次咸鱼翻身的机会。刘公公近日愁得肠子都要白了,以十二万分的用心将外朝政事细细揣摩了不知多少遍, 也想试探性地插只脚进去。可大部分主事堂官因马文升的旧恨, 买宝弓的新仇,对他厌恶至极, 见他吃鳖,不上前踩一脚就已是君子风度,哪里还会和他合作。而与他沆瀣一气之人,又做不得主。刘瑾这时方觉走投无路,正焦虑至极时, 忽闻朱厚照要修贡院,灵机一动, 自觉真好一场及时雨。 他思来想去,四处打听,得知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近日来京。就住在京城扬州会馆,当下大喜,寻人旁敲侧击,表示了要见他之意。商乃贱业,商人更是自觉地位低下, 素来夹着尾巴做人。刘瑾在名义上还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得知这样一位大珰竟然有见他之意, 杜成哪能不心生欢喜,他以为是自己的主家替他牵桥搭线,当即备了厚礼, 去了刘瑾的府上。 刘瑾特特将大堂里的珍宝器物全部藏在库房, 厅中除了几样好家具, 当真是简朴到了极点。杜成一入内,便觉自己的礼送得不对,忙对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孩子虽才二十多岁,却在商场中打滚多年,十分油滑,当下便会意,悄悄溜了出去。刘瑾将这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却佯做不觉,待双方见礼落座后,刘瑾便温言询问杜成近年的生意做得如何。 杜成生得相貌平平,背长年弯着,嘴角的笑意粘稠如蜜,两只眼睛精光透亮,虽生得干瘦,皮肤发黄,因着他能言善辩,拍起马屁来更是毫无底线,故而不过数语,就将刘瑾哄得通体舒畅。 两人才刚刚喝了一盏茶,适才离去的小厮便招呼着人抬了箱子过来。刘瑾故做惊奇状:“你这是作甚?” 杜成忙弯腰道:“承蒙公公不弃,愿给予小的一个登龙门的机会。小的第一眼见您,就觉您与小的的父亲在神韵上极为相似。小的心中是既亲近,又感佩,故而恳请公公大发慈悲,给小的一个孝顺您的机会。这只是区区薄礼,不足挂齿。” 他和刘瑾在这里说了半天,虽然面色如常,里衣可都湿透了。他可不觉得,一个公公把他大老远叫来,就是为了和他闲话家常,此人一定是另有深意,希望这份大礼送上,能够撬开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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