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端来了茶,席姜侧目一瞥,并不是刚才那位请她进来的仆人。此仆虽手糙指粗,但沏茶的水平很高,竟不输宫中的侍茶。 席姜目光多停留了两下,发现原来她对二兄已疏离到如此地步,连他院中奴仆都不记得了。 要知道大哥与三哥那里就算她不常去,但他们院子里能近身侍候的大仆们,她都认得。 心中几下翻滚,席姜对她二兄的那份歉疚又涌了上来。 她机械地拿起茶杯,入口的茶汤不知滋味几何。放下,席姜跪坐得笔直,她目视席觉道:“二哥哥,跟我去打仗吧,去抢地盘,抢人,抢粮,咱们席家不能在乱世中坐以待毙。” 席觉送茶的手一顿,他甚至有些想笑。 人一旦有所求,多年的习惯与坚持可以说改就改。这声二哥哥真是熟悉又陌生,席觉从未听过发音如此标准的“二哥哥”。 “跟你?” 席姜:“我们一起,还有三哥的人,我会去说动四哥。” 席觉:“五妹妹算计得好啊,这么一凑,人数倒是够了。可,去打仗去抢地盘抢人抢粮是要付出代价的,战争是危险的,是会死人的。” “四造乱了,城内豪绅士族正在与县丞府的官兵争权,宋戎想借这个机会一举拿下四造,可他不能再借道潜北,从良堤过去的话,他会更谨慎,出兵也会延后,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 “至于危险与死亡,若席家再蹉跎下去,我们连战死沙场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默默无名地成为别人的踏脚石。” 席觉的茶杯已放下,他定定地看着席姜,她不过是与良堤的宋戎经历了一场爱情,为何成长得这样快? 一万六千人,是潜北席家所有的身家,可他知道,这其中只有两千人才是他席家的。 如今席家终有人忍不住了,也想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却要用到那不属于他们的一万四千士。 席觉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不是被席姜眼中的光所感染,也不是她给出的美好前景所惑,而是他隐忍了那么久,他以为他还要再忍很久时,有人把机会递到了他手上,他试手的机会。 其中的犹豫来自他的不甘,不甘心与别人共同带领这一万四千士杀敌建功,可再一想,总好过他们成为一个小女子的嫁妆,被打包送到良堤宋氏的手上。 席觉:“什么时候出发?” 席姜:“明日一早,不能再晚了。” 席觉又深深地看了席姜一眼,干净利落,有绝断有决心,她真的变了好多,比他原先感受到、预估到的还要多。 席觉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席姜比席家所有男儿都要清醒强大,明明还是个年轻女孩,却不再容人小觑。 在席姜清澈坦荡的目光下席觉得出一个结论,好在她是女郎,若是位郎君,他真要考虑,要不要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他的脖子。 席家男儿多庸,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想一个幺女跳显了出来。 席姜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打开,是她画的地貌图。 席觉只觉眼睛被刺了一下,毫无画功可言,需要定下心来复原,才能一一对上号。 更精细的舆图他见过好几版,早就背了下来刻在了心里,而实物则是让他的人带去了藕甸。 耐下心来一笔一笔地对,席觉发现,席姜这副“鬼画符”竟无一点错,位置都对上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席姜今日被席觉这样看了好几次,她终于问了出来:“怎么?二哥觉得有什么不妥?” 席觉:“没有,只是感叹五妹妹画风纯朴,自成一派。” 十七岁的五姑娘听不出来,活过三十年的席姜听出来了,他在揶揄她。 她是生不出一丁点儿羞恼之意的,反倒觉得二哥比之前多了些亲近感。 低头说正事:“东门这里离县丞府最近,安排四千人从这里进入,一鼓作气与从最薄弱的西门攻入的其余人形成合围,确保万无一失。我们人多,且有准备,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没有必要用人头儿去拼,二哥认为呢?” 几乎没有问题,但:“你怎么知道豪绅与县兵在城外一点儿准备都无,但凡其中一方留有后手,我们就会由主动变为被动,甚至成为瓮中之鳖。” 果然是走到最后推倒宋戎的人,席姜又一次暗自感叹,席家幸也。这一世,她绝不允许他再离家出走,她要把他摁死在席家。 席姜:“二哥等一等,”席姜说完一招手,随便点了一个奴仆,“去把四郎请过来,告诉他有急事,速来。” 席觉不解,为什么说得好好的,特意要招席铭过来。 席觉问:“你是怕他不肯?” 席姜手一挥:“怎么可能,莫说有二哥相助,就算没有二哥,只要有我挡在爹爹与大哥面前,四哥也会跟我去的,他没有难度,二哥哥才是重中之重。” 席觉见她好似随口一说,实则暗藏恭维之道,不过雕虫小技,却还是受用。 没一会儿席铭就跑了来,见席姜也在,心下惊奇,顺嘴而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你还记得来淌清苑的路,竟会在二哥这里看到你。” 说完就觉自己嘴快了,席姜对他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好一个皮笑肉不笑,席铭赶紧又道:“叫我来做什么?还那么急。” 不知道,席觉看席姜。席姜把攻打四造的事与他说了,真是还没等她问,席铭自己就报上名了:“我也去,我有一千五百士,比三哥的还要多,都带上。” 席姜与席觉眼神碰到了一起,很快,一触即离,快得都没时间惊讶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寻对方。 席姜:“那敢情好,人越多我们的伤亡就会越低,取城的速度也会越快。” 她接着把攻城计划又说了一遍给席铭,然后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四哥觉得,此法可行吗?” 席铭:“好,很稳妥,我都等不及明日出发了。” 席姜:“可二哥说不妥,问我怎么知道四造的两股兵力中,没有人埋伏于城外,尤其是四造守山,狭道两边可是埋伏兵力的最佳地点。” 席铭一楞,反应过来道:“是啊,这是个问题,大问题。” 席姜:“二哥说得没错,不过明早之前就能知分晓。” 席觉眼波一震,抢在席铭之前问:“如何见分晓?” “我派的人已出发,去探查宋戎要的结果。” 席觉全懂了,这样确实万无一失了,借力而为。不过,她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了吗,在她游说他们之前。她脑子转得可真快,果敢又决绝。 席铭似懂非懂,他问:“这关姓宋的什么事?” 席姜把她的“鬼画符”往席铭面前一推,指着耐心道:“宋戎比咱们的顾虑更深,他只能取道狭谷,所以,他一定会派先行军去探路,咱们的探人跟在后面,只要他们没事,即刻传回消息,咱们就可凭位置优势,先他一步入城、取城。良堤自诩行兵打仗的经验丰富,此战才出四千五百士前往。” 席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而道:“四哥,你说说看,宋戎届时会怎么想。” 席铭认真了:“经验再丰富,四千五对六千,他不会冒这个险,再有,就算他一发狠,真有心进城从咱们手中抢,也要考虑良堤这个大后方,席家留守在潜北的人能把他老窝掏了,他得不偿失。” 席姜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四哥,谁说只有姓宋的会用兵,你若肯走脑子,谁也不比谁差。” 席铭也笑了,又提起老茬:“小心自大自狂,骄兵必败。” 席姜赶紧看了眼席觉,她心虚地捋了捋头发,却发现一丝碎发都没有,福桃梳头的本事又见长了。 席觉看着笑意满满的兄妹二人,心底泛起波涛,她在教他,席姜叫席铭过来只有一个目的,用实战来帮助席铭成长,甚至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机会。可是又是谁教她的呢? 她好迫切,时间于她似不够用一般,可她虽急却不躁,一切都在平稳有序地进行着。 到底是谁教她的呢?宋戎吗?
第24章 席姜曾有过顾虑,不想一下子变化过大引人注目。但现在她不这样想了,这不重要了。 惊疑也好,侧目也罢,任谁也想不到她是重生而来。这么离奇荒诞的事情他们是想不明白的,既然不明白她又有何可惧。 况时间紧迫,宋戎一直在变强变大,而席家还在关门自安,她再不站出来强势介入、引导,席家的结局可能会比上一世还要惨。 这样想通后,席姜备感轻松,压在身上的无形束缚消失了,她可以自由地出手,无拘束地挥拳。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六千士蛰伏于夜幕之下,整装待发。 席家虽不参战,但手中的一万六千士按日操练,无论是从日常的勤勉还是上一世看到的事实,席姜对自家兵的能力与战力都非常自信。 六千兵力被划分为两部分,在统领分配这个问题上,席姜与席铭发生了分歧。 席姜的意思,由她与席铭带领四千士从近门先遇敌人去打头阵,席觉领另外二千人后援打配合。 明眼人一看,四千士虽多但也最危险,若指派席铭自己去打头阵,他一点都不惧,但他不可以把席姜置于危险中,她做些安全的扫尾工作就可。 席铭直接对席觉道:“四哥,麻烦你照顾囡囡,我一个人可以的。” 席姜脸色一变,严肃道:“席铭,号旗在我手,你敢不听命。” 席铭被席姜气势所震,一时呆住。他二人从小到大打打闹闹地习惯了,他们之间并不讲什么兄长威严,但席姜从来没这样与他说过话,她好像不再是他妹妹,甚至都不是家人,只是一个手握调兵遣将权柄的大将军。 席铭慢慢地反应过来:“号旗不是,不是你自己拿了才给你的吗,不是说好为了应付父亲与兄长的吗。” 怎么就成了不听军令这么严重了。 席姜:“号旗之令岂是儿戏,我拿了我就是主将,你敢不从?若连从将都不听号旗之令,主将又如何号令下士。” 席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席姜说的都对,可他并不是不服军令,只是不想妹妹出事。 席姜见他不再言,语气稍缓:“四哥,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为我好。但你要知道,今夜我们踏出这一步,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她死死盯着她四哥的眼睛:“从今往后,席家要一直走,踩在刀尖上要走,冲进火海中要走。若有一天你担心的事真的发生,我真的倒下了,我会跪着走爬着走,若爬都爬不动了,不要回头不要停,你们自己往前走。” 席铭大受震动,嘴张开,看向他二哥:“走,走去哪啊?” 二哥在看五妹,专注得像是凝固了一般,没有理他。 席觉内心受到的震动不比席铭少,她不会是……不,不可能,她只是忽然长大懂事了,看出乱世中求稳的危险,想在天下大定前保护席家,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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