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如画的小少年依旧没有动。他等来等去,却是没有等到往常一般回家的刘丑夫,只等到了一伙儿粗鲁野蛮、骂骂咧咧的金人骑兵。金人头领的那个人曾经被刘平安杀了不止一次,但现在他的脑袋还完好无损地长在脖子上,而他的腰带边,则系着两个脑袋。 一个是赵氓溶的,一个是刘丑夫的。 刘平安的脸色霎时从平静变得杀机森寒,一把握住了手中纤细的木棍儿。 …… 读档、读档、读档…… 无论怎样变换,无论怎么改变,刘丑夫都无法活过刘平安的十二岁。这仿佛是一个魔咒,又好像单纯只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但文静却从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读档中窥见了刘丑夫的内心,那是一种朦朦胧胧,但最后越是努力拯救他,就越能察觉到真实的内心的情状。 ——刘丑夫不是救不活,而是本就在寻死。 即使没有金人,没有赵氓溶,没有刘平安的下山,他也会死。 这就如同一个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心的人,因为某样事物而苟延残喘,但内心深处却无比煎熬痛苦,一路走下来,终于抵达了极限,再发生怎样的情况,再有了怎样的变化,也无法再维持生命的延续,只能如漏筛般消亡。而这心灵的绝望,是文静和刘平安都难以挽回的。 《剑客》的最开始,只是刘平安的零岁。而那时,刘丑夫已经绝望了。 ……他之前分明还说自己不想死的,为什么嘴上说着「怕死」、「不敢死」、「不想死」,身体却如同濒临崩溃的雪山一般塌陷了呢? 文静被他的「不想死」欺骗了,而现在,她终于在一次次读档中明白了。 望着家中墙壁上滴答作响的时钟,即使吃饭时也依然无比纠结的文静同样望着天空,总算释然了。也好,就这样吧,既然刘丑夫的死早就已经注定,那么文静就会干脆让刘平安一无所知的离开他的身边。 这便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过程,最好的结局。 …… 「刘丑夫:平安,你以后可以出去玩了,不过要跟着这位大哥哥,不要胡乱跑,保护自己,好吗?」 「刘平安:好!谢谢爹!」 「刘丑夫:好孩子。你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第47章 剑客(十一) (刘平安的困惑,不能丢掉的东西!) 刘平安与赵氓溶一道下山去了。 倏忽一点凉意低落鼻端, 刘平安蹭了蹭鼻尖,扬起白玉般的面孔,凝望灰蒙蒙的天际,眉目舒缓而快乐:“要下雨啦。” 赵氓溶哎呀一声, 有些头疼懊恼:“若是下雨, 下山必定更加麻烦,各类痕迹也要消失不见, 这可有些麻烦了。” “这有什么的?”刘平安笑道, “我拉着你走就好了!” 说罢, 他一把拉住了赵氓溶的手,快速地沿着由双足踩踏而出的曲折小路, 朝下跑去。跑到半途,一阵朦胧如轻纱的雨丝笼罩住整座山林, 山路泥泞,树叶潮绿,雨膏烟腻。刘平安还没什么, 赵氓溶走得愈发艰难。 他双足不时踏进烂泥中, 原本还算整洁的长衫也变得肮脏不堪, 布满泥点。帽子也歪了,赵氓溶不得不又伸出一只手来扶住纶巾。他苦笑道:“走不了啦!走不了啦!” 刘平安很是不服气,大声道:“走得了!” 他松开赵氓溶的手腕,在青年脊背上按了一下, 又用另一只手揽住了对方的膝弯。赵氓溶惊慌失措之下啊地大喊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 已经像个小姑娘一般, 被刘平安一手按背, 一手揽膝的抱在了怀里。 因为刘平安年纪甚小,十一岁而已,比他身量小得多,小人抱大人,自然极其别扭难受。赵氓溶尴尬至极,满脸臊红,几欲掩面。如果知道刘平安帮他下山的法子是抱着他走,赵氓溶就算跌死在山上也绝不会再说「走不了」。他正要张口请刘平安把他放下,却感到整个人腾空而起! 刘平安抱着赵氓溶,身形宛若飞燕,几乎脚不沾地地朝下飞驰而去! 这速度何止比刚才快了一筹?赵氓溶的帽子霎时间飞了出去,发髻散乱,扑打面孔。他在身形不稳之时,下意识勾住了刘平安的脖子保持重心,现在形容狼狈无比,若是叫他那些下属知道,恐怕这一世英名就彻底完了。赵氓溶内心忧伤,除了叹气再说不出旁的话。 可他又怪不了刘平安:谁叫这孩子是他自己开口,求着带下山去的呢?更何况这法子的确既快又稳,只要忽略自己是被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抱娃娃似的抱着……赵氓溶的脸皮还算厚,也较为精通厚黑之学问,他斟酌了一下,无奈放弃。 算了算了,反正刘平安从他狼狈逃窜入山林,到自杀不成脸上受伤,已经把他最狼狈,最可笑的模样看了个遍,现在就算被他抱着,又有甚么关系…… 刘平安天真懵懂,估计完全不明白何为「面子」吧! 破罐子破摔的赵氓溶反而平静了下来,甚至能够用语言引导着刘平安,朝应去的地方去了。两人连续飞驰了三个夜晚。 起初赵氓溶还极为担忧,生怕刘平安这样耗费体力太过,后来却发现他神采奕奕,没有丝毫困倦疲惫神色,昼伏夜出适应得十分良好,甚至于只睡两、三个时辰便再不劳累,于是只好闭上嘴巴,不再啰嗦,寻思着绝世猛人与自己这等寻常人当然不同之类的念想,又在心里把刘平安拔高了好一截儿。 如此快速前行,不到五日,赵氓溶窝在刘平安怀里,望着远方隐隐绰绰的城池轮廓,不禁眼含热泪,感慨道:“我们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刘平安好奇的张望着问。 赵氓溶长出了一口气,眼中藏着复杂神色,唏嘘感慨道:“钓鱼城。” 钓鱼城起源于一传说。据闻,有一巨神在此钓嘉陵江中的鱼儿,以解一方百姓饥馑,故而由此得名。 漫漫望去,钓鱼城峭壁千寻,城门、城墙雄伟坚固,嘉陵江、涪江、渠江三面环绕,盘踞山上,周围皆是崎岖地形,俨然为兵家雄关,易守难攻至极。城内又有大量开垦土地,且多山泉井水,水中产活鱼无数,自给自足,不需粮食援助。 “当初大汗蒙哥亲率四十万大军,也没能拿下钓鱼城,直到现在,周围城池大多已经被占,金人横扫天下,但它却依然在此坚守!算算时间,已经有三十余年了。”赵氓溶感慨道,“当初我本就打算带领军队进入钓鱼城中,再畜养精兵,以图将来大事。却被章洪帆看穿,一路追击至此,全军覆没,只留我一人,唉……” “噢。那我们进去就好啦?” 刘平安压根没听懂他说什么,在他心中,从来没有任何所谓的家国念头。对于刘平安来说,只要有人想要伤害他和他在意的人,那对方就等同于狮虎恶兽,杀了就杀了,要不是因为他们长得和自己像,实在下不去口,刘平安甚至会像原先对待猎物的尸体那样,杀了再吃肉。 赵氓溶道:“我们先到城下,再与守城将领联系,我身上有令牌,原先也曾经与知府余诫有一面之缘,若是确认了身份,我们再进去就不有任何困难了。” “我知道了。”刘平安望了望远处,忽然停下了飞驰,双足稳稳落在地上,顺手也把赵氓溶放下来了。 后者微微一怔,意识到刘平安看见了什么——从他这些天与刘平安朝夕相处,赵氓溶便很快了解到眼前这稚嫩的小少年的五感强大到了何种地步。别说百米外的细微声音,就连千米外黑点儿一般大的人,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当即神色一凛,问道:“发生什么了?” “城门外围了好些人,还有几个黑长的棍子,棍子里喷出许多弹.丸,朝城墙上打。”刘平安遥望着远方,“这些人头上有辫子,和我杀的骑兵好像。” 赵氓溶脸上顿时色变,惊怒不定:“怎会如此?钓鱼城何等天险之地,金人是攻不破的,炮弹也无法够到城墙。可他们何故做这等无用功?只是叫城门紧闭而已。这么一来,我们怎么过去……等等!竟是如此!?” 他脑中霎时闪过一道闪电,一下子明白了:“金人目的就在此!他们就是为了叫钓鱼城闭门不出,叫外头人也进不去……章洪帆数日未回,恐怕,恐怕大军已经知道他生死难测,为了阻止我进去,他们才刻意围城攻城!只要如此这般,再派遣小股部队在周围搜寻,纵然我来了也过不去,这,这可真是……” “他们干嘛拦着你一个人?”刘平安问。 赵氓溶苦笑一声:“因为我是……赵家宗室。我前来这段时间,也不知天下战况如何。之前德佑皇帝下诏令天下投降,但天下人罕有响应。扬州甚至宁肯杀子而食,也绝不投降,死人无数。而后德佑皇帝死去,文将军立卫王为皇,与我分散而逃……唉,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听不懂……” 刘平安看着他:“死了这么多人,干嘛不投降呢?” 赵氓溶没有生气,只神色温和的摸了摸他的发髻:“有些东西,是宁死也不能丢的。你现在还小,或许不懂得,但日后,你兴许也就明白了。但若是不明白,也不必非要去懂。倘若真到了要紧关头,你投降……也没什么。毕竟,我答应了你爹,要好好护着你,而这天下,也早已无药可救了。” “我早就明白,只是,”他苦笑道,“只是决定了撞碎南墙,也不回头。” “你答应了我爹要护着我,我也答应了你,「会保护你的」。”刘平安对他的表情不太喜欢,“你是要过去吗?那我们过去吧。我送你过去。” 他将一直以来都握在手里的树枝重新握得更舒服一些,可以在杀人时不会有丝毫迟滞。接着,他一把抱起了赵氓溶,浅灰的麻布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宛若一只大鸟般,朝战场极速靠拢。 “平安,不要直接冲进去!咱们从侧边,从山上过路,避开大炮!” 赵氓溶在他耳边提醒,同时自己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努力不让自己比较刘平安更大的身体成了妨碍小少年的靶子。刘平安嗯了一声,迅捷无比的在空中以各种草叶、树枝为踏足点,一次次更快的飞掠。 他们从崎岖的山麓一路向上,刘平安望见了那些百无聊赖看着大炮攻城,头上扎着辫子的金人们。他们大约有数百人,稀稀疏疏地分布在草木之间。刘平安在他们头顶闪过,带起一阵不大的风。有一个金人似有所觉,下意识抬起了头,喉咙间却猛地绽裂开来,带出一道飞射的血箭。 而此刻,刘平安却已带着他染血的木棍出了数丈。 身后传来因发现了那突兀死去的金人士兵发生的骚动,许多金人开始警惕周遭,但他们所警惕的地方却是死者的身旁,找来找去也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反倒是刘平安借着他们聚拢的时候,悄没声儿的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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