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但他什么都没做。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毫无问题,不然怎样,难道要他上去给卜嘉一掌吗? 钱浩元打不得,只能言语攻击:“小儿吵闹而已,卜供奉要如此不依不饶吗?” “呦,原来金石峰弟子造谣仙灵宗英烈后人是人尽可夫之辈,只是小儿吵闹?”卜嘉看也不看钱浩元,只对姬然说道,“若是掌门不能秉公处理,相信天下人也会给我一个公道。” 卜嘉不会到处宣扬,但她可以让他人以为她会到处宣扬。 “你是在威胁仙灵宗?!” “我只是想要替徒弟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好了,不要再吵。”姬然为此事定了性,“金石峰弟子无端造谣同门,罚于霄寒峰秘境闭关思过一月。至于此谣言源头,由二位共同探寻,必不能委屈了城梦寒。” “钱峰主就算了,我区区供奉,想要查案也没人理呀。” 姬然掏出自己的掌门令牌,郑重递到卜嘉手中:“这是仙灵宗掌门令牌,此令一出,仙灵宗内无人敢拦你。” “掌门,你们能给她这么重要的东西!” “没什么不可以,仙灵宗内风气衰颓,早就应当整治,不如借此机会一柄处理。” 钱浩元懂了,这是想整治他。 不然呢?这些年仙灵宗内掌门之下,他为第一,既然如此,风气衰颓不就是说他管得不好吗? “掌门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只能祝愿掌门心想事成,将来靠梦寒炉鼎之姿支撑仙灵宗门楣。” 不等姬然说话,卜嘉率先答道:“那是自然,我们梦寒可是上品灵根,来年宗门大比,输了你们金石峰可不要哭闹。” “呵,到时候是谁输还不一定。”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钱峰主可不要忘了一会儿将人送来,我们一同审讯。” “此事就此定论,若是钱峰主不放心,就请不卜供奉暂且将本命法宝留在灵蕴殿,想必如此,定不会轻易伤及金石峰弟子。” 甜枣和巴掌都给了,卜嘉和钱浩元都挑不出什么理来。 不愿的无名而已。 玄铁剑的剑身微颤,在卜嘉掌心发出隐秘的挣扎,表达他的抗议。 卜嘉假装没看见。 她早就知道无名和仙灵宗关系匪浅,从姬然对玄铁剑的态度也能看出一二,她没有主动问不代表她是个傻子。 有些事逃避是没用的,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于是,当所有人都离去后,玄铁剑孤零零地悬浮在半空之中,独自面对着姬然的注视。 场面实在是有些尴尬。 这么停在半空中也不合适,但是躺在地上也不是很合适,显得他十分刻意。 刻意地装作玄铁剑之中毫无剑灵的模样。 假如他一开始就没有漂浮就好了,现在装起来更自然。 无名心中乱糟糟的,他苏醒之后,不是没有想起过这个徒弟,只是觉得前尘往事都已经随风消散,当年的事情他也做出了自认为最好的安排,没有什么对不起徒弟的方面,再活一次,他们也不需要再续前缘。 尤其是,他早就消除了姬然的记忆,也一直认为,这样姬然会过得更好。 只是这些日子,从之前的匆匆几次会面之中,他早就发现,姬然过得很不好。 他也和卜嘉问过玄铁剑的经历,知道自从玄铁剑丢了之后,姬然一直在耗费心力寻找,也知道玄铁剑早就被奉为仙灵宗圣物—— ——明显是姬然一个人的决定。 明明已经相忘了,姬然为何还对玄铁剑这么执着?无名都要怀疑自己的术法是不是失效了。 无名纠结良久,悄悄地向一旁桌子飞去,然后剑尖先着陆,极其小心地将剑柄也放在桌子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然后他就注意到,姬然的视线随着他转移过来。 唉,躲不掉。 姬然从主位上走下来。 仙灵宗平日里,如果有涉及许多弟子的活动,一般会用各个法场,而不是灵蕴殿。以至于灵蕴殿虽然是仙灵宗主殿,但并没有很大,甚至还没有其他某些法峰的主殿大。 但即使如此,既然走过来也花了好久。 等到他在青石桌前站定时,无名恨不得将自己缩小成一团看不见的灵气。 姬然声音悠悠:“师父师父,师尊如父。但也许是年纪大了,我连自己的师父都被不记得。” 他的声音听上去分外悲伤:“我不记得他的姓名尊号,也不记得他的音容笑貌,至于他爱吃什么东西,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就更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唯一记得的,就是我有师父。” 记忆可以被抹除,感情却还存在着。 他的童年并不快乐。 乱世,孤儿,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已经能让人联想到许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他的少年时期,却充满欢声笑语。 他记得自己被师父带回家时的害怕和小心,也记得熟悉之后偷偷恶作剧的欢乐,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师弟师妹时的柔情。 他似乎记得很多东西,但是这些记忆画面中,独独缺少了师父。 好像一对的袜子丢了一只,法袍缺了一只袖子。 所有的记忆里,因为缺少了关键的身影,欣喜全部打了九折。 只剩下最后一丝,让他留下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欢愉。 姬然揉了揉眉心,明明是驻颜有道的高阶修者,但他的眉心却已经出现几道川字。 “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还记得师父对我的期望。” 他的语气充满怀念:“我是师门大师兄,师父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期望,他希望我能够成为师弟师妹们的榜样,希望我能够成为被世人认可的君子,希望我能够有移山倒海的修为。” “其实我也挺努力的。我天赋虽然不是师门最高的,但是我一直记得自己应该成为师弟师妹们的榜样,所以我加倍努力,只为能够满足师父的期望。” 无名一直在装死,只有姬然不断在诉说。 他说着说 着,也不顾形象,盘腿席地而坐,微微仰头抬眼看着玄铁剑。 “但是我真的好累啊。” 他这么多年,过得实在是太累了。 如果仅仅是修炼的心酸倒是还好,他也可以咬咬牙撑下去。 但从没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他并不是个心机深沉之辈。他性子单纯,只喜欢自己熟悉的人呆在一起。 他并不擅长治理一个门派。 “这些师父其实都不知道。他对我们虽然关心,但他只关心我们修炼是不是跟上了进度,只关心我们有没有做出令人不齿的事情,他希望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人,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 “他像高高飘于山巅的轻云,他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以至于他以为我们也是这样的。曾几何时,我也以为我可以做到的。只是如今发现,路边的花草终究还是无法与轻云相提并论。” 让姬然彻底认清这一点的,是仙灵宗。 作为师门大弟子,平日里他也会替师门处理各种事物。 可是曾经的师门太小了,小到蜗居在仙灵宗西边的小山之中,小到一共只有四五人,小到除了衣食住行,他们并没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他也就一直认为自己做的还可以,是一个合格的大师兄,将来也能够接替师父将师门照顾得很好。 直到那一天。 不知从哪出现的高阶妖邪,带着一堆小兵突袭仙灵宗,师父和仙灵宗前掌门一同迎敌。 他不记得师父迎战的英姿,却还记得那一天仙灵宗的惨状。 一眼望不到头的筑基期小弟子们纷纷躲在各自的法峰之中,所有金丹期及以上的修者全部出门迎敌,半空之中是刀光剑影和五颜六色的法光,将原本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鲜血从半空之中落下,如盛夏暴雨。 作为师父和仙灵宗前掌门之下,修为最高的存在,姬然自然也奋战在第一线。 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只高阶妖邪和师父同归于尽,仙灵宗前掌门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惊怒让他杀得红了眼。 身后,一只妖邪将手臂折断,当做羽箭向他背心袭来,已经杀红了眼的他却完全没有察觉。 是仙灵宗掌门用身躯替他挡了这一箭。 师父死了,前掌门也死了,只剩下一个残破的仙灵宗,被临死前的前掌门托付给了姬然。 他至今都记得前掌门握着他的手的样子。 前掌门在他身前,双眼、鼻孔、嘴角全都是鲜血,还有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就像是奔涌的泉水,他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无法止住。 前掌门制止了姬然的努力:“我就要不行了,姬然,你虽然并非仙灵宗中人,但我求你,恳求你,帮我,也帮帮仙灵宗。” “我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最有责任心的,仙灵宗的小辈还没有长成,我若死了,仙灵宗必乱。我救了你一命,所以帮帮我可好?” 他是最得意的弟子,是最有责任心的弟子,是修为最高的弟子,是榜样,是楷模,是整个师门从不会倒的骄傲。 他师父教会了他所有,将他按照圣人教导,却没有教会他要如何说不。
第99章 无名终于是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以前掌门的伤重,哪怕不救你,她也无法生还。她并非因你而死。” 言下之意,可以报恩,但不必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 无名想了想,又问道:“你不喜欢当掌门吗?”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不了解这个弟子,在他心中,姬然也是师门最负责的大师兄,什么事只要交到姬然手里,他都能够放一百二十个心。 他从没想过姬然会不喜欢成为仙灵宗掌门。 “若是不喜欢,当初为何不拒绝?” 姬然看着玄铁剑:“因为我想,若是师父活着,大约会希望我答应。” 无名沉默了。 是的,他确实会如此。 他觉得这对姬然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成为一派掌门,地位崇高为人敬仰,也算不枉此生。 就如他亲手为姬然消除关于他的记忆,也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有些事情,不需要姬然记得。 只是,姬然似乎想起来了很多。除了他真正的死因,姬然仿佛什么都能记住。 并且深深留恋着过往。 这需要对那些记忆无比怀念,需要忍者头痛一遍一遍去回想,才能够破除当初由他亲手设下的禁制。 无名身形凭空显现。 姬然死死地盯着无名,目光在无名脸上来回梭巡,双唇微微颤抖,几度想要发出声,却没有成功。 他的眼神中,有怀念,有怨恨,有不甘,情绪太多,多到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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