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衡帝恐惧得双目大睁,哀求地看着朱宜年。 朱宜年还觉不够:“丢点米饭在他的身上,尤其是脖子、脸、右耳朵,多放一些。” 他这明显是要招老鼠过来。 嘉衡帝几近崩溃了,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去。 头一次,他如此地痛恨自己还活着。 以前,每次面对死亡他都无比的恐惧,恨不得自己能活千秋万代,可这一次,他只想死,马上死去。 但天不从人愿,那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蚂蚁在他的身上游走,舔咬,又痒又痛,又恶心,而且不远处还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嘉衡帝知道,那是老鼠来了。 没想到,当日放过的蝼蚁,今日竟成了他的送葬人! 迷迷糊糊之间,他恨极了,若是……若是当初斩草除根呢?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苦难了? 一个时辰后,嘉衡帝两眼翻白,彻底没了呼吸。 狱卒看着牢房中那具血淋淋、面目全非的尸体,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只有朱宜年,面上一片冷然,没有恐惧,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空虚和苦涩,这昏君死了又如何?能换回他全家人的性命,能换回他至交好友的性命吗? 不能! 朱宜年掩下眼底深处深切地恨意,转身大步离去,快出天牢时丢下了一句话:“丢到乱葬岗,让地下爬的那些玩意儿啃了!” 狱卒连忙说道:“是,朱将军。” 死了也好,这尊瘟神也不会来了,不然每次自己都胆战心惊的。 城外,杜将军拿着望远镜,盯着城楼上看了好一会儿,嘟囔道:“人不见了,大人,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他反应这么大?” 陈云州笑眯眯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他陈状元是怎么被我一点点害死,最后尸骨无存的!” 杜将军…… 没见过这么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的。 “大人,这样会不会激怒他?” 陈云州笑道:“要的就是激怒他,人只有发狂了,怒火攻心了,才会冲动,而冲动之下就容易犯错误。咱们总不能真的天天在这城西陪他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吧?咱们人数不多,攻城太难了,还是让出来比较好。可惜了,宣州驻军统领不是他,不然要引出来真是轻而易举。” 杜将军再度无言,只能说陈大人真是不按牌理出牌。 等到下午,朱宜年才再度在城楼上出现,但现在这个时间,他们不可能攻城,朱宜年不可能跑出来跟他大战一场。 陈云州利索地说:“鸣金收兵。” 这天白费了,不过回去之后,陈云州可没闲着,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回忆起曾经陈状元跟朱宜年的书信,然后根据记忆大致将这内容复述了一遍。 当初陈云州苦摹陈状元的字迹,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他将朱宜年曾写给陈状元的两封信复写了出来,简单修改了一下,塞进信里,让人送去给朱宜年。 朱宜年一眼就辨认出来,这是他曾经写给陈状元的两封信,不,准确地说,内容是他写的,但这两封信应该是陈云州弄出来的,信纸和墨迹都很新。 这个陈云州,真够恶心的,专门往他的心窝子戳。 他实在忍不了:“来人,传令下去,明日四更,大军随我出城,埋伏在城外,打庆川军一个措手不及。”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大致摸索出了庆川军的行动轨迹。 庆川军每天上午天亮后就会开拔到西城门,两军对阵,有时候会放几炮,有时候会派小股兵力到城楼下试探,但实际上从来没动真格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庆川军就是在打酱油,出工不出力,等着捡便宜。 陈云州耗得起,禁军和楚弢拖不起。 王石原在城内的空间不断被高昌人侵占,已经快退出东城门了,大燕大片土地都沦陷了,没有后勤补给,他带着现在的几万人南下,也很难从庆川军手中抢到什么地盘,还不如留在京城,京城有大量的粮食,财富。 而楚弢担心嘉衡帝撑不下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尽力攻城。 这两方耗下去,损失惨重,最后只会便宜了陈云州。而且庆川军只有两三万人在西城门,其他的将士呢?说不定就等着给王石原或是楚弢致命一击。 朱宜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陈云州这个仇敌继续坐大。 腊月十八,大清早的,杜将军就急急忙忙跑进了陈云州的营帐中。 “大人,末将有要事禀告。” 陈云州还在穿衣服,见他这么急,只得说:“杜将军,何事?” 杜将军兴奋地低声说:“陈大人,那朱宜年果然忍不住了,斥候发现他大清早地带兵出了城,埋伏在两里外的林子中。” 从大营到西城门,要过一条六七米宽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石拱桥,两侧是树林,过桥的时候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伏击地点。 不过这会儿寒冬腊月的,树叶早就掉光了,陈云州挑眉道:“林子光秃秃的,不好埋伏吧?” 杜将军轻轻摇头:“大人,这高昌人真的绝了,太他娘的能吃苦了。昨晚不是下了一阵雪吗?他们提前埋伏在了地上,让雪把他们淹没了。” 现在这些人身上披了一层白茫茫的雪,跟雪地融为了一体,只要不动,基本上很难发现他们。 陈云州也不得不佩服这些高昌人,毕竟大半夜在冰天雪地里一趴就是几个时辰,这种毅力非常人能及。 “杜将军,你说咱们今天要是不去,这些人会不会冻死在雪地里?”陈云州开玩笑地说道。 杜将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吧,他们穿的都是比较耐寒的毛皮,而且高昌人比咱们抗冻多了。” 陈云州大笑,穿上铠甲:“那咱们就去会会他。” 庆川军像往常一样,按时出城,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正要渡桥之时,两侧树林中的雪地上动了,但就在这时,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那些刚爬起来准备突袭的高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口吐鲜血,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四周的地上就躺了一地的尸体。 但杜将军还不放心,担心雪地里还有埋伏,下令:“继续射,再扫一遍!” 直到雪地上到处都插上了箭头,他才下令停下来。 弓箭手们现身,大军开始打扫战场,一是回收还能用的箭支,二是高昌人的武器和皮毛。 游牧民族以放牧为生,不缺皮毛,但中原地区畜牧业不发达,这东西比较紧缺,而且皮草是抵御寒冬的利器,保暖性能极为优良。 陈云州看着大军在雪地上翻找,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侧头问道:“杜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这埋伏的人是不是少了点?” 经他一提醒,杜将军立即扫了四周一圈,看着大军翻出来的尸体,很快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大人,这里顶多几百上千具尸体。咱们可是有两三万人,朱宜年不会自大到以为派这么点人伏击就能重创我们吧?不,这很可能是诱饵,快,不用管这些尸体了,大家集合,注意防备……” 但太迟了,一队铁骑从背后袭来,羽箭如风,刷刷刷地往射来,最后面的庆川军顿时倒了一地。 冰天雪地的平原,没有掩体的劣势在这一刻凸显无疑。 杜将军连忙上前护着陈云州,焦急地下令:“盾牌上前挡住对方,弓箭手反击,开炮,不要节约弹药,照准敌人打……” 最初的混乱过后,庆川军立即行动了起来,有盾牌的士兵立即支起盾牌挡在前方,盾牌不够的,士兵们躲到火炮、马车、攻城车后面,开始反击。 轰隆…… 爆炸声响起,利箭四飞。 眼看庆川军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讨不了好了,朱宜年立即下令:“撤!” 骑兵快速后退,跟来时那样迅速,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路边。 庆川军这边没有骑兵,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逃跑。 杜将军脸色极为难看,单膝跪地:“大人,都是末将大意轻敌的错,请大人责罚。” 陈云州看着东倒西歪的尸体,闷声道:“起来,我也有错,太过疏忽大意。先记一笔,此地不可久留,收拾收拾退回大营,将牺牲的庆川军将士带走。” 这一战初步接触,庆川军就吃了大亏,死了三千多人,还有两千多人受伤。 而朱宜年派来的诱饵不过六百人。 回到大营,陈云州将自己单独关在营帐中反思了很久。这一路太顺了,不止是他,庆川军上下也有些轻敌冒进,才会导致今日的失误。 他将今天的结果,自己的感受全部写了下来,放在床头,这样每天睡觉前翻一翻,方能铭记在心,以后不至于犯同样的错误。 “大人,虞姑娘来看您了。”外面柯九冲虞书慧使了使眼色。 虞书慧苦笑,也不知道是哪里给了柯九错觉,觉得自己可以劝劝陈云州。 只是如今她的脚快好了,也不能一直赖在军营中,兴许这辈子她都见不了陈云州几次了,见一次少一次,所以她才会厚着脸皮过来。 陈云州将本子塞到了枕头上,低头拉了拉自己起了褶皱的衣服,走到外间道:“进来吧。” 虞书慧掀起帘子进来。 陈云州指了指椅子:“坐吧,脚好些了吗?” 虞书慧行了一礼:“好多了,过两天应该就完全康复了。” 说到这里,她抬头偷偷看了陈云州一眼,他的面色如常,嘴角还挂着笑,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苦涩。 虞书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陈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在这个年纪创下如此基业,已是天纵奇才了,小女子以前最是佩服我皇兄,但皇兄较之大人也少了几分锐气和狠劲儿。” 陈云州一听就知道虞书慧应该是没怎么安慰过人。 他看了一眼虞书慧小心翼翼的样子,吐出一口气道:“虞姑娘,还是在庆川时的你更好。” 此话一出,虞书慧脸色大变,头垂了下来,两只手不停地绞着手帕:“陈大人,今日多有冒昧,小女子……” “对不起!”陈云州飞快地说道,他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刚才没注意虞书慧的情绪说错了话,如果可能,谁不想做天之娇女,谁愿意沦落成泥呢,虞书慧变成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世事弄人。 虞书慧浑身一僵,扯了扯嘴角:“陈大人救了小女子,何错之有。更何况,你说的是实话,小女子也无比怀念在庆川的那段时光。” 恣意、明媚,她还是皇兄捧在手心的小公主,无忧无虑,而不是皇帝厌弃丢在深宫后院自生自灭的落魄公主,不,说是公主,连宫人都不如。 陈云州面色放缓了一些,和气地说:“虞姑娘,刚才是在下一时失言。你我旧友一场,姑娘在我这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不必如此谦卑,也不必小心翼翼的,我不习惯。至于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以后你就是虞书慧,只是虞书慧,不是什么公主,也跟姓赵的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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