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个。”弗拉基米尔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右手别扭地伸进左胸前的口袋,抽出手帕递给我。 我将柔软的手帕按压在鼻翼上,干涩直接的痛楚冲上双眼,我“嘶嘶——”地抽气,点点血液在细腻的纹路上渗透,顺着紧密的脉络向外扩散。“谢谢。” 声音闷闷地,我小声地向弗拉基米尔道谢。 我想起了那条在诺亚斯顿大道上递出的手帕,虽然那是我第一次为美丽的外表心跳过速,也让我背上了灾厄般的宿命,那一眼的代价过于惨痛。 我呆呆地看着被血液弄脏的手帕,曾经在深冬的某个夜晚,我泡在冷水里小心翼翼地揉搓掉发黑的血迹。我的鼻子痛,肋下抽痛,手腕又酸又胀,眼眶被泪水塞满再挤不进更多液体······ “不要哭。”弗拉基米尔生硬的语气从头顶传来,他预判了我的行为,不只是物理层面,我的大脑里大概也有他的监视器。 他揭示预言,我好像得到准许,一滴、两滴、眼泪争先恐后地漫出来,我不再沉默地哭,小声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很快就泪流满面。 委屈、难过、悲伤、数不清的情绪糅杂在一起,我像是要将所有难以忍受的情感发泄出来,我用手帕捂住眼睛,再也不想去理会妆容,再也不用顾忌别人地畅快地哭。 “不要哭了。”弗拉基米尔这一刻也变得温柔,尽管他的声音仍然有些生气,我才不管他,反而哭得越来越大声。 我感受到他握着我的小臂的手微微用力,我向前踉跄一小步,他似乎认命了一般,发出悠长的叹息。 他的手轻轻在我头顶拍了拍,然后一个不算温暖的胸膛靠过来,他的手指从头顶穿过发丝下滑到后脖颈,犹如想要拂去我所有悲伤,一下一下轻轻抚过。 “笨蛋。”我听见他说。
第178章 Chapter177.仪式(三) 这似乎是拥抱,又似乎只是互相依靠。 我比我想的更需要它,这个甚至称不上完整的拥抱,弗拉基米尔提醒我,不需要忍耐,把痛苦都留给自己,因为我是人,而心脏是一块敏感的肌肉。 我哭得很用力,似乎要将体内百分之七十的水一次性哭出来,耳膜肿胀发出尖刺的鸣叫,弗拉基米尔没有制止我,他轻柔地安抚我,像母亲对待哭闹不止的婴儿那样沉着。 他不厌其烦地陪着我,是如此执著和安定,给我一种只要我想哭他会一直在这里的错觉,我靠在他的胸前,感觉到眼泪打湿了手帕,流到绣着金线缝边的衬衣上,然后这份温度传递给他的皮肤,氤氲化开 。 我哭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泪眼朦胧我丧失视觉,却还是听到了他的心跳,透过皮肉与骨头平缓而坚定的跳动。 我不想哭下去,可这并不简单,神经习惯了放纵情绪,洪水一样倾泻而出,我很难收回,我控制不了的抽噎,胸口一阵阵抽疼让泪水怎么也流不干净。我气恼地喘着粗气,呼气变得断断续续。 弗拉基米尔的手逐渐有节奏的律动,越过薄薄的皮肤,我听着听着,悲伤伴随滂沱大雨一样的眼泪离开身体,我渐渐地平息下来。 “呼——呼——”眼泪流干了,我张开嘴巴努力平复呼吸,泪水湮没了全部理智,大脑满是一团泥泞的浆糊,飞快跳动的心脏加剧了我的呼吸,没法轻易平息下来。 弗拉基米尔放开了扣着我小臂的手,我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我赶紧摊开手,下摆皱皱巴巴,像是在沙滩上曝晒了半个月的海带。理智迅速复苏,羞耻感让我猛地后退从他的怀里钻出去。 “······谢谢——”我瓮声瓮气地缩着肩膀,我的脸很烫,上面的温度可以把鱼肉煎熟。大概是横膈肌肌肉痉挛的缘故,我止不住地抽噎,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或许也要说声抱歉,我看向手心的白帕,上面血迹眼泪还有其他不知名液体,早就看不出细密华贵的纹理了,这团湿哒哒的咸菜没有比皱巴巴的海带好到哪里去。 我有点心虚地蜷缩手指,这张手帕没救了,我不知为何头脑发热,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额角的碎发湿乎乎,贴在脸颊上显得异常零乱。 弗拉基米尔的指尖拨开我蓬乱的发丝,他的手指凉凉的,碰到我滚烫得要烧起来的皮肤上,舒服地像是炙烤中的一抹凉风。“弗洛夏,你的脸红得像太阳。” 弗拉基米尔冰凉的指尖被这股热量感染,他擦过我颤动的睫毛,从眼尾略过去,我听他的声音只知道他没有嘲笑,但这是什么破比喻,我觉得他蹭到的地方很痒,于是用手背用力揉眼睛。 “还想哭吗?”弗拉基米尔看不惯我毛毛躁躁地举动,他不知道从哪里又取出一块全新的手帕,在我的眼皮上轻轻按压。 我蔫蔫地抬头,迎上他的眼睛,他的语气一点也不柔和,比较接近拿着银质匕首凶巴巴的威胁,但他的动作却极其小心谨慎,把我的脸蛋当成了世界上最轻盈的羽毛,一碰就会碎。 我用尽全身力气哭泣,大脑空茫茫混乱不已,于是顺着他回答:“不——嗝······不想哭了。”鬼使神差下,我又开始打嗝,我赶紧捂住嘴,可在弗拉基米尔面前失礼大约不是很难接受的事情,况且打嗝和喜欢无法阻止,闭紧嘴巴也没用。 我看到弗拉基米尔的动作顿了一瞬,然后盛满深蓝坚冰缓慢消融,他的嘴角抿起,笑意从涟涟波光里流动出来。 他笑了??我完全想不到弗拉基米尔会笑,不是刻薄的讥笑,残忍的带着惩罚意味的揶揄调侃,不是戏弄,不是挂在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他的确笑了,单纯觉得有趣的笑容。 在我仿佛地壳崩裂,天空塌陷般露骨的注视下,他很快垂下长长的睫毛,将难得的表情藏起来。 “你——嗝——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弗拉基米尔太高,我扬起脑袋,梗着脖子对他不依不饶。我的胆子大约吃了一吨菠菜,大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弗拉基米尔不解地俯视着我,他大概在怀疑我精神真得不太正常,他的眼珠以一种极度专注的方式抚过我的眼角,从我不用看也一定红彤彤的鼻尖,饱满的嘴唇,然后是脖颈,锁骨······ 我在他细腻而满是探索的目光中,连打嗝都停止了,我不自在地放低了姿态,从嚣张的大公鸡变成了窝囊的鹌鹑。 “笨蛋。”弗拉基米尔的指节敲在我的额头上,他一副不想浪费时间,懒得回答蠢兮兮问题的嫌弃的表情,我摸了摸额头,他的力气不大,我的脸蛋却比刚才还要烫手,现在就算是煎牛排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我的手属于自己还没一会,弗拉基米尔又重新握住我的手,这次他的力度非常小,可能我稍微晃动手腕就能松脱。 我没有再挣扎,反而安静地停留在交缠的指缝间。他瘦削并不单薄的背影,义无反顾地带我逃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弗拉基米尔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原因,我仅仅知道,他的行为亏损比极高收益率大致为零,一点好处也没有。 这个问题看上去把弗拉基米尔难倒了,他的脸上显现出某种难言的犹豫,他好像很难把复杂的思绪组织成简洁明了的话语,我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侧脸,我一直以为全世界没有人能够了解这种困扰。 “因为···因为你太难过了,绝望已经到了能溺死你的程度,你还要继续,坚持下去······那种折磨会杀死你,我也一起······”弗拉基米尔困惑地蹙眉,他只是回忆就如同经受痛苦,他在散发着糜烂香气的情感中沦陷,恐惧使他抓着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弗拉基米尔的话含在舌尖,含含糊糊,我不能确信自己听到了全部,“什么?” 我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正在无限接近真相——弗拉基米尔选择我的理由。我看到他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突起,骨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仿佛他的灾难全部来自我。 弗拉基米尔随即快速看了我一眼,刻骨的伤痛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我不是告诉过你,如果不能继续忍受就来找我,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说过的话?”他切断软弱的情感连接,调转枪口朝我攻击。 我急忙低下头,看着纱裙飘荡在双shuang腿tui间jian,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缠绵缭绕在小腿周围,风从路过时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还有飘散的冰凉的水汽。雨水浇灌土壤,为所有生命带来生机。 “我想过。”很多次,从藏书室里离开,到在黑暗中入睡,我差不多每个瞬间都在想,我得用全身力气压在双脚上才能让自己不像疯兔子一样飞奔去找他,我必须无时无刻不压制蠢蠢欲动的念头。 我看着纤细灵动的,神秘而美丽,犹如森林精灵的裙子,像这条被精挑细选的才送到我面前的裙子,还有发带、妆容、流程环环相扣,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细节,它们承载了许多人的努力和期待,我对弗拉基米尔坦诚地说:“你的提议很好,特别好,我思考了很久,弗拉基米尔,谢谢你愿意帮助我,可我不能那样做。” 这不是怯懦,我只是不能太自私。 “那不是思考,你只是不断重复自己的偏见。”弗拉基米尔的态度冷淡,他对我的话流露出明显的指责。 或许吧,对他而言,不必要的痛苦和忍耐都是自讨苦吃,他批判着自以为是的牺牲和自我感动,我历经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浑身软绵绵的,如果不是他撑着我,我可能会软成一滩趴在地板上。 我看到他白皙流畅的下颌线条,和领口闪烁着银光的领针,锋利的冷光让我不想再反驳,他救了我,无论他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我真的可以走吗?”我有些不安地回头,索菲亚和巴甫契特的人没有追上来,我暗暗祈祷他们不要出现。 尤其是索菲亚,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即使不是我本意,但我的确想离开,我也没有无耻到把所有责任推到弗拉基米尔身上。 弗拉基米尔展现着一以贯之的骄矜,他抬起握在一起的双手,挑挑眉展露出天生的傲慢:“是我们,我不会把你丢在那里,只要你想,我随时能带你离开,我说的话,就一定会实现。你呢?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这一刻,海妖的呼唤预示着不会更改的预言,只要我选择沉入那蔚蓝的大海,就不再是大洋上荒芜的孤岛。我看着弗拉基米尔璀璨的恍如银河般的蓝眸,那里面只有我一个人。 我像是出了故障的机器人,重复机械性地点头。 “好,我们走。”弗拉基米尔满意地笑了,他拉着我的手就走。 心脏是一块敏感的肌肉。——《鱼没有脚》[冰岛]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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