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不是了,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表情,这不是平日里的抗争,而是被拖入深渊时最后的挣扎,或许安德廖沙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不能让他发现真相,起码不能在这里。 我慌乱地找到自己的声音:“没事的,我没事的。”我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我手滑了,我一向这么不小心,还有,我忘了告诉你,我让罗德夫来接我了,就在门口。” 安德廖沙有些迟疑:“你不参加派对吗?会很有趣的。” “算了吧。”我摆摆手,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像笨拙无比,但这些小动作会让我的话更加真实,“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还没有习惯这种场合,今天就当是个热身吧。你总得给你患有社交恐惧,可怜的小妹妹一些缓冲的时间吧。” “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会适应了,而且,我有些累了,哥哥,我想要回家休息了。” 安德廖沙有些担心:“可今天家里没有人,索菲亚他们都出去了,你一个人在家里可以吗?” 我抑制住翻滚奔腾的悲伤,我见不到索菲亚了。 “当然可以,你知道的,我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不会有比独处最擅长的事情了。”我努力说服安德廖沙。 安德廖沙看上去还在犹豫。他是个尽责个好哥哥,一直为我担心,而我却张口就是谎言。 崩溃的情绪在蔓延,无限冲击我的防备,不可抵挡。 我没想到的是,挡在我面前的罗曼诺夫移开了身子,让出道路。 我期待的看向安德廖沙,终于他在我内心悲哀的祈求中缓缓点点头:“好吧,到家后记得给我打电话,不对,坐上罗德夫的车子就给我打电话······” 他的话淹没在我用力的拥抱中,我多么幸运,拥有了安德廖沙、索菲亚、马尔金先生这样一群家人,还有安德烈、玛莎、萨沙······ 即使会失去,我也很感激,我曾拥有的一切。 “不要担心我,好好玩。再见,哥哥。”声音在衣服里显得含糊不清,但我知道安德廖沙听到了,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像第一次见面时安慰我时一样。 尤拉他们对我微微示意,虽然他们在另一边,但应该听到我们的对话了,我也朝他们点点头。 从罗曼诺夫身边走过,我没有抬头看他,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不论如何深刻,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对于道别的最好的方式,应该是一声感谢,再见太多余了,像是带着不舍,丝丝牵绊住不放,难过的让人想哭。 事实上,我哭了。 当从一楼的大厅侧边走过,我还保持着镇定自若,像一个不耐烦派对的小姑娘,从人群旁悄悄退场。 孤身一人站在房子外面,温暖随之留在了里面。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决定将隐隐传出欢声笑语抛在身后。 罗德夫还没有到,我却不想在待在这里了,体内的野兽已经濒临失控,懦弱的我因为恐惧无时无刻想回到安德廖沙的身边,在他的怀抱里痛哭。 趁着还没有失去理智,我跑入了来到这里的那条路。 幽深的森林,暗色沉重的铺天盖地,张牙舞爪的枝丫,让初显暮色的天空,阴沉沉地化为碎片,几乎能压垮不堪一击的身躯。 我机械地走动,无力甩动胳膊,想要增加力气。只有一条路,不用担心走错路。 高大的树木密密麻麻,没有规律的相互交错,浓郁的颜色在光线微弱的遮蔽下,更像是轻薄的黑,死气沉沉地占领每一块空白。 幸好,寒冷冰封了大脑,我能看到思维沦陷的速度在减慢,我还有一点时间。 腐烂的枯枝,陷入泥土的叶子,在这片失去勃勃生机的森林深处死去,又会在冰封的冬日里,在西伯利亚坚硬的冻土中孕育新生,然后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多么残酷,又多么美好。 一个不小心,眼前的世界被颠倒。膝盖上传来刺痛,在逼仄的黑暗里,我绊到了横倒在道路上的一棵倒下的树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摔倒了。 失去了反射性保护身体的反应,摔得有些重。我仔细感受膝盖骨和双肘的疼痛,就这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算得上是休息吧,我缓慢地呼吸,在看不见天空的土地上尽情的呼吸。 湿润的泥土是另一种味道,不算好闻,也没有难以接受的味道,冰冷的质地却不硬实,滋润的轻柔地似乎可以安慰我的伤痛。 我忘记去思考任何事物,让疲惫的大脑和身体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向大地吸收生命力。不知道静静地趴了多久,摩挲在凸起的碎石子的指尖早已失去知觉。 忽然,有什么冰凉的感觉落在耳朵上,脖子里,是雨吗?我闭着眼睛回忆起卢布廖夫的雨天。 窗户外像是经历了生命的颓败与蓄力,在将万物模糊的雨天哗啦啦的雨声中,美妙的“嘭——”花开的声音,为温暖的房间里的莫扎特 K626号曲调伴奏,我哼着破碎的音调,任啪嗒啪嗒的雨滴溅落的触发音一起填满我的世界。 不是的,俄罗斯的雨天早就结束了。我费力的仰起头,零落的雪花被风吹的四处飘散,艰难地才能落在地面。 终于,经历了漫长的等待,雪天所揭开的冬日大幕被缓缓拉开。 我近乎痴迷的望着落在地面,眨眼间□□涸的大地吸收的雪花,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森林繁茂异常,枝丫间的缝隙快被填满,我被牢牢禁锢在其中,不见天日。 雪花废了不少力气,才钻入这个牢笼,将世界的新生传向每一个角落。 寂静的大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像一个个纯白的小精灵,从天堂坠落,纷纷洒洒地吟唱重生的歌谣。 头埋在失去只觉得双臂之中,任皮肤被雪花覆盖。泪水砸入土壤,将脆弱的洁白彻底融化。 “结束了吗?我不想,我真的不想,我不想······”呢喃冲不破喉咙,含混不清的哭腔,被压在厚厚密密的雪层之下,生不出半点声响。 “哔——” 刺眼的光芒让长久待在黑暗中的双眼无法睁开,我用手遮住了双眼,透过之间的缝隙辨认出来,这是罗德夫的车。 我笼罩在明亮的车前灯里,机械的拍掉身上的灰尘,湿润的泥土干在衣服上,粘得牢牢地,起不做什么作用。 我索性不去管它了。 罗德夫来的不算迟,留给了我一个静静欣赏雪景的时间,也不至于使我在冰天雪地里被冻死。 我静静地坐在车子后座,忽视膝盖和胳膊传来的酸痛。我很能忍痛,在经历了漫长的磨练后,每个人都能达到的那种程度。 我明白痛苦的存在,我会感受到痛的折磨,有时候真的很疼很疼,但我可以做到不说出来,一个人长久地忍受。 看起来我很轻松,这就像我说的,只要适应了,就可以把呜咽与呻shen吟yin吞在肚子里,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所以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我闭上双眼,这样就能忽视罗德夫透过后视镜,隐蔽地投来得疑惑的目光。 我没有去解释,为什么我会浑身脏兮兮地趴在森林里,近乎瘫坐着,放松每一处关节与骨头。我没有力气转动大脑,编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 我有些厌倦了,充满谎言的生活。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生活不会长久。就像大海中央的牛皮纸小船,看上去随时可以扬帆起航,但实际上,甚至不需要什么大风大浪,海水慢慢地将纸张渗透,轻易倾覆在茫茫的深蓝之中。 就像这样,纸质的希望,始终无法出港。 所以,我才会更加珍惜每一天的一分一秒。忍受着嘴里随随便便就能吐出的谎言,厌恶到了极点时,只想捂住耳朵。 每一句的不真实,虚假就会占领身体的一部分,最后也许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可即便如此,我也想活着。因为对生命的执念,我死死抓住手中的稻草,不肯放松。 不要想要依靠,不要放松,只要你自己不放弃,就不会结束。长久以来,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也一直这么坚持去做了。 但是,我有点累了,真的,我可能累了。 车子驶出了格利普斯黑森林,阴沉沉的光线瞬间侵入阴暗。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一场狂欢,雪花密集的倾到在大地,厚实的绒毛泛着晶莹的光芒重新装点大地,被浓郁的绿色笼罩已久的西伯利亚真正迎来了绝美的冬天。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隆重,连风声的呼啸都不能掩盖落雪的死寂之美,压抑的片片雪花开始了盛大的主宰。 令人窒息的景象映在瞳孔里,幻化成永不退色的图画,永远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 “还有多久可以到卢布廖夫?”我依然看着窗外,嘟囔的声调刚好能让罗德夫听清。 罗德夫清清嗓子,我的出声像是让他感到放松了一些,“还需要两个多小时。”我不需要回头就能感到他的目光,他踌躇了很久,还是担忧地说道,“您可以休息一会,您···看起来不太好,到了我会叫您的。” 我能感受到罗德夫的善意,我轻轻将靠在椅背上,几不可闻地回道:“谢谢。” 轻松的字眼,轻薄地几乎无法承担起任何重量。但现在,这是我能付出的所有。我用谎言与疾病将自己掏空,无法付出,也不能继续接受了。 想起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因为一场雪,圣诞节的初雪吗?大概吧。还记得这是京天呈告诉我的,人活一辈子一定要去看的景色。 ——京天呈是住在我隔壁房的室友。虽然同是重度抑郁症,但比起我歇斯底里的挣扎,他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计划执行者。他是一个数学天才,不到二十岁已经名声斐然。 他告诉我,未来对他太没有吸引力了,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他能想象到他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他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 京天呈说他不是莱昂哈德·欧拉,他不能生活在伸出手就摸得到四周都是屏障的空间里,那会让他窒息。 其实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不怎么交流,我想他应该是觉得与我这个半文盲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能理解他。我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人生的价值,存在的意义之类的问题我甚至都没有思考过,我更像单细胞生命体,存活是一套沉重的枷锁,我被困住动弹不得。 京天呈在圣诞一个月之前告诉我,要去看看初雪,活着不能没有目的,哪怕是一个念头都为无趣的生活多了些挑战。 我不慎从楼顶坠落那天,是初雪。 他的话没错,初雪真是美极了,在他离去一年后,坐在楼顶边的我怀念着他。 他不像我,是个冷静而聪明的家伙。他从市郊废弃工厂的楼顶一跃而下,他一点也不浪漫,无关自由、飞翔之类感性的词汇,他大概想的只是制定出成功率最高的计划,然后一丝不苟地去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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