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廖沙将过程尽收眼底,他动也不动,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面对他们你不必感到害怕。放松点,弗洛夏,你可以休息一会,我在这里。” 安德廖沙靠在树干上,他微微眯起双眼,听着风声中传来的吟唱,语气轻松,他惬意地享受着这份宁静。 风吹动他睫毛上的金色碎发,弯曲的头发微微被雨水打湿,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我被他感染,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戒备像是被弗拉基米尔刻进我的血肉中,我时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浑身束起尖刺,抗拒旁人接近。但是,我轻轻吐口气,慢慢减少反射的恐慌感,安德廖沙说得对,但是现在,我能稍微停下来,休息一下。 “日安,弗洛夏小姐。”阿纳斯塔西娅走到我身旁,她屈膝行礼,她面容温和,声音好像黄鹂鸟在唱歌,带着女孩的娇俏与时间沉淀下来的优雅。“我就说怎么见不着你,原来你一直和弗洛夏小姐在一起,尤拉吵嚷着要和你比赛,他像个猴子似的上蹦下跳,好不容易让吉安娜拦住了。” 阿纳斯塔西娅站起身,带着促狭的语气地调侃着安德廖沙,她十分擅长拿捏好语言的分寸,给人一种亲切又不会被冒犯的亲密。 “日安,阿纳斯特西娅小姐。”我的声音不大,但还是直视着她,她们都比我高,我不得不轻轻抬起下巴。 不知道有没有长到平均身高的那一天,我希望自己还能再高一点,不然能让我低着头讲话机会实在太少了。 “好久不见,弗洛夏小姐,您的变化很大,听闻您身体不适,现在看上去比之前健康许多。”阿纳斯塔西娅的笑容不变,她上前一步站到安德廖沙身侧,她态度依然友好,可语气中隐隐的恭敬和天然的疏离却无法隐藏,那个在玻璃城堡温柔地递给我一杯热牛奶的她,也许就这样沉寂下去,不会再出现了。 她体贴地没有问我关于婚事的话题,明明上次见面我还是一只误入派对灰扑扑的小鸭子,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与罗曼诺夫的婚约就爆炸性地传开,她不是不好奇,可她不会问,在场的其他人也一样,他们会在背后调查,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会不动声色地改动之前的部署,为了家族长期的利益,每个人都在行动,马尔金先生也不会例外,这是正常现象,看清局势,冷静地作出判断也是这些年轻的继承者们的功课。 “弗洛夏就是太挑食了,等到哪一天她也有了你们要减肥的苦恼,才算真正改掉了这个坏习惯。”安德廖沙冷不丁的接话,他苦恼地皱起眉头,似乎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可同时脸上的调侃,又明明白白地暴露出来。 阿纳斯塔西娅脸颊上出现一丝红晕,她扭过头轻哼一声。“安德廖沙,你一点都不绅士,整天和尤拉混在一起,迟早没有女孩子愿意搭理你。” 说完,她伸出拳头轻轻锤在安德廖沙的胳膊上。
第110章 Chapter 109.春狩(六) 阿纳斯塔西娅并不真的生气,在每个人都明白如何与他人保持合适的社交距离的情况下,反而是只有朋友之间才会如此真实。 “我不需要,我有小弗洛夏就够了。她才不会不理我,你说是不是呀?”安德廖沙的身板虽说不至于壮实有力,但阿纳斯塔西娅的粉拳攻击相当是给他挠痒痒,他无所谓地挥挥手,靠在我头上,呲牙咧嘴地笑着把战火牵引到我身上来。 我低低地嗯一声,但他俩显然都没有期待我的答案,阿纳斯塔西娅维护着少女的矜持,很快败下阵来,就在她准备寻找外援时,祭台上的吟唱结束了。 白胡子老爷爷抓起一把五颜六色的粉末撒向空中,粉尘像是一阵烟雾,向远处飘散,随后颜色变浅迅速坠落,直到将金色小碗里的粉末全部抛洒至空中后,寂静的山谷里残留着久久不散的回响,绚烂的粉尘犹如绽开在天际的烟花,悼念远去的岁月。 火把燃烧着,飘进来的几丝细雨引出烟雾,与散不去的雾气融到一起,释放出特殊的芳香。 春狩只在战乱时期中断过,其他时间不论刮风下雨,暴雪成灾的日子里,都在相同的日子相同的时刻一次不落的举办。它更像是约束在等级分明的制度里的少年少女们不需要盛装出席,循规蹈矩的一个游戏,从有力气拉开一张弓时,拥有了进场参与的资格,青涩到成熟,留给这群人被允许随心所欲成长的时间太短,还未成年的年龄,可能已经放弃继续停留在这个游乐场里。 我侧过头,安德廖沙的脸庞依然稚嫩,童年太短,但也并不容易长成一个标准的大人,在说是小孩子也不是小孩子,说是成人也算不上成人的暧昧阶段,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着,努力向追求的模样蜕变着。这个狩猎场在不同岁月的同一片天空下,守护着某一时刻发自肺腑的笑容,然后望着远去的背影告别,将一代代少年送走,谁也无法拖慢时光的脚步,它从不有过片刻停歇。 “游戏开始了。”安德廖沙站直身体,跃跃欲试地轻笑出声。阿纳斯塔西娅离开了,事实上,人群四散开来,纷纷回到自己的帐篷前,侍从们正在为他们戴上护具,箭筒与定位器。 这座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会有人一不小心陷入麻烦里,每当这个时候,挎包里的烟雾棒会成为紧急救援的信号,山脚下有特别驻扎的警卫队,一些家族还谨慎地准备了专门的安保人员。尽管防护措施几近完美,可谁也无法肯定地保证这些金贵的小贵族们能够全须全尾地返回,多做点安全措施也没有坏处。 麦娅拍拍我的肩膀。“弗洛夏小姐,您的签在这里。”她一直在我身边,可她太安静了,好像影子一样,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座山有数个不同的入口,每个人都要抽签,根据签上的时间和地点按照顺序进入。您的入场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是时候该做准备了。”麦娅仔细核对时间,一板一眼地嘱咐我。 “好···”我有点紧张,说到底还是对自己野外生存能力没什么自信,弓拿在我手中不过一个道具,我无法天真地用它来保命,还好这片森林已经排查清理过,不会有凶猛的野兽和危险。 一闪而过的念头里,悲观情绪占据上风,我有些唾弃自己的胆小。 “要不,你跟着我吧。”安德廖沙脸上满满的担忧,看来他深刻明白我有多么废柴,仿佛一个不注意我就会面临断胳膊少腿的风险。 “你跟着我。”弗拉基米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他完全无视了安德廖沙的提议,霸道地决定了我的归属,他的眼神劈开雨幕,沙沙的声音,是雨水击打粗糙的岩石表面,他轻轻地说着,“还是你想和你的好哥哥一起?”沉静的表情并不符合那双满含讥诮的蓝眸,他预见我的选择,很大几率并不会如他所愿。 安德廖沙?弗拉基米尔?选择的权利交到我手里。 苔藓湿滑地依附在石壁上,它生长在每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雨水在不知不觉中变大,落叶与新鲜的草混杂在一起,表面积起一层轻薄的水雾,踩上去就会又湿又滑,根本站不住。 我停下来小心地用脚拨开横亘在前方的枯枝,一端钻进泥土里无法移动,我叹口气绕了过去,独身一人继续在阴暗的森林里向前走。 过于充沛的水汽不断聚集起来,鼻腔里好像灌满了水,嗓子干痒难以忍受,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轻轻咳嗽,呼出的热气烫到手心,在空气里晕出清晰的痕迹。 结果,我谁都没有选,或者说,我误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小小地决定自己的事情,结果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搅乱了这个局面。 是卡亚斯贝。 他穿着红色绒布西装,华丽妖娆的的领巾,笔挺的裤子搭配锃亮的黑色皮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迷离的雨帘掩盖了声响,似乎人们可以自由地来来去去而不被察觉。他拿着酒杯,身后跟着两个黑衣侍从为他撑伞。 “这不是可爱的弗洛夏吗?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他不在意杯中的酒已经被雨水混合,浅浅地抿一口,挂着友好的笑脸向我打招呼。 “不过呢。”尽管他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但他却展示着无与伦比的强大掌控力,他就该是这样,人们无法生出反对的情绪。“小安德,还有弗拉基米尔,规则就是规则,它诞生的目的是让你们去遵守,而不是打破,弗洛夏不是你们能够拴在腰带上的布娃娃,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 卡亚斯贝含着温软的笑意,他以一个严厉却不失柔和的姿态谆谆教导,将人心拿捏得恰到好处。 说完,将杯中的红酒随手泼到地上,一锤定音。 “等一下。”弗拉基米尔在和我擦身而过的瞬间,拉住了我的胳膊。他沉默了几秒,看上去有些纠结,不过他没松手,握着我的小臂的手放松力气滑落到了手腕上。“等到春狩结束,雨也停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直想去,但没去成的地方。” 弗拉基米尔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的手腕,他和我背靠着背,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想去的地方,会是哪里呢?弗拉基米尔才不会好心地把我送回卢布廖夫,那是我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情,可我实在想不到其他还有什么答案。 就这样,我的脑袋瓜满是问号,一个人进入森林。 这样也好,如果跟着安德廖沙,他爱操心的性格一定不会放着我不管,我能看出他想要舒服地玩乐一番,我不能变成累赘拖他后腿。 弗拉基米尔就算了,我的身体状况没有好到能让我跟上他的脚步,万一他没有找到猎物,一个心情不好,箭头说不定会朝着我,当然,我对他的人品有信心,他还不至于那么残暴,但是我对自己没信心,说不上来为什么,我不太想要和他单独相处,失去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雾气向上聚拢,渐渐将我包围,眼前一切都蒙上纱布,看得不真切。 进入森林后,熟悉的感觉又回来,惧怕和恐慌被树木湿润的香味,土壤给予的安宁所消解,仿佛我天生属于大自然,是粗壮的大树根部躲在叶子的隐蔽处的一株灰色的蘑菇,日出日落,享受着阳光雨水,听鸟儿唱歌。 想象是美好的,我摇摇头,把脑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驱逐出去。如果之前还存在有一丁点不切实际的想象,那么现在我算是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我很可能不会有使用这些弓箭的机会。 麦娅按照我的肌肉量和拉力水平,特意定做了这把弓,她对瓦斯列耶夫的幻想仍然没有破灭,还想从我身上寻找着这丝可能性。虽然瓦斯列耶夫征战沙场差不多是一个世纪之间的老故事,对现在的小孩子已经老得可以丢进历史的垃圾堆,但谁都不能小看偶像的力量,麦娅试图从我身上找到那个没落的家族的最后一点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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