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的药依旧是闻人歌的方子,不过, 白飞鸿在熬药的时候有留意到, 比起前世, 这方子有了细微的调整。 “先生在你的药里添了几味猛药。”白飞鸿撑着脸颊,静静地望着他,“你的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差了……是因为之前的预言吗?我曾经听人说, 看得见因果的人不能扰乱因果,否则会受到反噬, 为天道所惩戒。” “不是。”希夷放下药盏,淡漠道, “只是余毒发作,引出了些沉疴宿疾罢了。” “余毒?”白飞鸿稍稍坐直了身体,“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些许旧事,无关紧要。” 希夷掩着胸口,稍稍咳了几下,面上好容易泛起的些许血色又退了下去。白飞鸿迟疑了片刻,还是走过去,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又倒了一盏茶与他。 “多谢。” 希夷接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就连做这样的动作也是美丽的,月光一样的长发滑落下来,越发显得他腕骨伶仃,清瘦隽秀。白飞鸿盯着他苍白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移开了搁在他后背上的手。 “没有办法吗?”她又问了一次,虽然一度得到过回答。 希夷只是微微的笑着,没有再重复一次那个对于孩子来说过于残酷的答案。 于是,白飞鸿便没有再问下去。 有些毒,是注定就没有解药的。 就像有些事情,便是当世最好的修者,也无能为力。 “不谈这些无聊的琐事。” 希夷放下手中的茶盏,隔着覆眼的白布,静静地“望”着白飞鸿。 “让我看一下你的剑练得如何了。” 令人惊讶的是,希夷确实会定期考校白飞鸿的功课。虽然他所谓的“考校”,也不过只是坐在这里,看她的剑术修行得如何了。 白飞鸿依言而行。 二人出了洞府,迎来的便是凛冽的风雪。白雪纷纷扬扬飘洒,寒风割在人的脸上,似乎要随着呼吸一路侵到肺腑中去。希夷拥着狐裘,在风中低咳了一会儿,方才摆了摆手,对白飞鸿说了一句“开始吧”。 风雪之中,骤然出现了一道清寒的剑光。 纤细的剑身卷起了纷扬的细雪,连呼啸的寒风,也在掠过剑锋之时,被那清冽的剑意所俘获,变得轻柔起来。 灵气牵引着风雪,随着白飞鸿的剑风所舞动,细雪萦绕在她的周身,连风也沾不到她的衣角。 希夷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一时之间,风雪也仿佛寂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白飞鸿一人。 恍惚之间,白飞鸿忽然想起了这一套剑法的名字。 ——远别离。 “好好的剑法,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她仿佛又看见了花树下的少女,询问着昔日的少年。 而那少年似乎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面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抱着双臂思考了许久。 “谁知道。” 片刻之后,他放弃似的一摊手,对她露出了爽朗的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也许就是和这个名字一样,是为了不与谁别离而创立的剑法吧。” 很久以后,她才在翻阅典籍之时,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一位爱上了凡人女子的修士,为了让所爱之人在乱世中也有自保之力,特意创下的剑法。就算是毫无灵力的人也可以习练,纯粹基于技艺之上的剑法。 就像他说的那样,远别离,是为了不与某人别离。 杂念便是在这一瞬间,不期而至。 ——他不在了。 想到这一点,她的剑势陡然多了几分焦躁。 殷风烈不在昆仑墟。 不止是长留之山,哪里都没有殷风烈的踪影。 白飞鸿曾经故作无意向闻人歌询问:“听说掌门还有一位关门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叔,我有机会见见他吗?” 而在看到闻人歌略显为难的神色时,她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虽然不知道是谁同你说了你殷师叔的事,但他已经……”那时,闻人歌一向肃冷的面容上,也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两年前的一次外出任务之中,他不巧遭到魔修的袭击。那魔修心狠手辣,下手阴毒至极。他连魂灯都碎了个彻底。” 闻人歌还特意叮嘱白飞鸿,日后万不可再提起这个人。 “特别是在掌门面前,你殷师叔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又是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师徒感情深重,如同亲生父子一般。”闻人歌蹙眉叹息道,“殷风烈是一名好弟子,他的事,所有人都很伤心。” 白飞鸿想,那是当然的。 无论他后来变成什么样,这时候的殷风烈……不,原本的殷风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她的记忆中,这时的殷风烈还是个孩子王,明明天资出众,却没有什么架子,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 虽然是掌门最为偏爱的小徒弟,却从来不做任何仗势欺人的事情,反而看到有什么不平的事情都会主动出头,有人求他帮忙,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会去做,做不到也会好好坦诚做不到再帮对方想办法。 前世自己之所以会认识他,也是因为某一次例行考核时,林宝婺的人把她的法器弄坏了想看她出丑,却被来监察的殷风烈发觉了,从而发现了一系列针对她的欺凌。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揭破了这件事,狠狠教训了他们,并且开始私下教白飞鸿用剑,不知道翻了多少典籍,才翻出来了一套连白飞鸿这样没有多少灵力的修者也能使用的剑法——远别离。 “你的剑术天赋很好,可不要轻易放弃了。” “我不能时时都在你身边,所以你得学会自己护着自己。如果再有人欺负你,就让他们都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你看,只要你想做,还是做得到的吧?” 那个时候,这样对她说的少年,在年少的白飞鸿看来,简直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嫉恶如仇,为人仗义,慷慨大方,性格豪爽……那就是殷风烈。 除了偶尔豪爽过了头,有点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之外,再没有人能说出他什么缺点来。 她能够想象昆仑墟的人们听到他被害的噩耗有多么伤心。 就像她当年听闻噩耗时,也曾经—— 想到这里,白飞鸿手中的剑狠狠地划了出去,剑气绞碎了风雪,在岩壁上陡然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 “……” 岩石崩裂的巨响之中,白飞鸿伫立在凛冽寒风之中,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太糟了。 她想。 “你的心乱了。” 希夷淡淡道。 “对不起。”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扣着剑柄握得紧紧的,许久,方才缓缓松开。 “我只是……忽然有点烦躁。” 她本以为,她至少能从原本的殷风烈口中问出一个真相。 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吗? 如果一切都不是假的,他又为了什么……才会做出那种事? “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希夷静静“望”着她。即使白飞鸿不说,他似乎也能看得到她在想什么。像是看破了她的疑问,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身侧被白飞鸿的剑气劈开的岩石。 而后,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散落在风雪里的石屑就像是受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缓缓回到了崩裂开的剑痕上。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的填满了裂开的缝隙。 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并不是什么回溯时光的法诀,也不是什么超过常人认知的异术。 那只不过是每个修者都曾经学过的,最为基础的引气之术罢了。 无形的灵气如同丝线一般,精准而灵巧地牵引着那些崩落的石屑,从横暴的风雪之中归来,而后又以精确至极的手法,将那难以计数的粉末一粒一粒嵌回了原位。没有一点遗漏,没有一丝错位。 末了,希夷的手轻轻抹过岩壁,随着灵力擦过,那道劈开了岩石的剑痕,就这样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弭了踪迹。 这样精准到骇人的控制力,甚至比单纯回溯时光的法诀,要更像一个奇迹。 希夷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石壁,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几乎没有什么人的情绪。 “他在不在……你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比月光更明澈,比雪色更清冷的男子回过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无声地将她望着。 “终有一日,他自然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到那时,你所有的疑问,自然都会有一个结果。” 他淡淡道。 “在那之前,你只需练剑就好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白飞鸿第一次开始深思这个问题。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对希夷的了解都称不上多。于白飞鸿而言,前世的希夷只是父亲的诸多病人之一,他最特别的地方, 大概就在于他总是格外听话——这一点甚至比他那超乎常理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医修做久了便会知道, 想让病人遵医嘱才是最难的。 光是按时吃药、好好睡觉、放宽心思这三件事就能难倒一大帮病人。不管是先生的病人还是她自己的病患, 能够老老实实照医修吩咐去做的根本没有几个。 白飞鸿甚至碰到过受了重伤来她这里治, 才叮嘱完对方养伤期间要戒酒,第二天就发现他把自己喝到她这里来的蠢货。那位男修当时抱着酒瓶振振有词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烈酒, 消炎!”, 坦白说, 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打开他头壳再用那瓶烈酒给他泡泡脑子。 要知道,很多时候,疑难杂症本身算不得问题,病患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各种“我比医修懂治病”“不对啊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说的”“方子你尽管开,按时吃一副算我输”的病患之中, 希夷显得如此卓尔不群, 清新脱俗,有如清水芙蓉。 偶尔……真的是偶尔, 白飞鸿会有一种错觉, 他安安静静坐在那喝药的样子, 看起来甚至颇有几分可爱。 大约是因为认识得太早,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世俗的好奇心,等到长大以后, 又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寻根究底的念头。 关于希夷, 她只知道,早在昆仑墟建立之前, 他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没有人知道希夷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连希夷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已经随着沧海桑田,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之中。 她所认识的只是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白飞鸿所认识的,只有这个始终平静淡漠,对任何事都漠然视之的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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