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子,那些人不敢对他如何。 可他们,生在凉州,长在凉州,家世不显,位卑言轻,迟早会被那些士族清算报复。 “诸位是大晋的官员,是为百姓做主之人,不是世家的家仆,”景暄面覆寒霜,语气也重,“难道因为这世间污浊黑暗,就把最后一盏灯也给灭了吗?” 众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露出惭愧之色。 景暄眸光凌厉,扫过所有人,声音又冷又沉:“国法面前,从无尊卑贵贱,只有,有罪者,诸位需引以为戒,为官者,当有爱民之心,若畏惧强权,计较得失,不妨早早辞官,落得轻松,免得误人误己误国!” 最后一句如惊雷,震得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 “下官谨遵殿下教诲。” 很多人都想起初入官场之时,那一腔的热血。 他们也曾怀着赤子之心,想为百姓尽一份力,可最终,或因不得志,或为自保,或是被权势裹挟,而折了腰,处处权衡利弊,早忘了圣人之言,忘了要为天地立心,万民立命。 议定之后,行刑的日子,定在除夕前一日。 不止是还那些百姓一个公道,更是还吏治一个清明。 是在杀鸡儆猴。 用凉州,给大晋官员敲一个警钟,国法如山,所有贪赃枉法之辈,皆要付出代价。 这朗朗乾坤,自有公理道义。 ...... 转眼便到了行刑那一日。 凉州城下了一夜的雪,金光破云的那一刻,雪停了。 但天色,依然阴沉。 晨风凛冽,所过之处,皆是肃杀之气。 满城百姓都在期盼着这一日,情绪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凉州城这百年来,还从未杀过这么多人,还全都是世家高官。 一大早,街道两旁就挤满了人。 沿街的酒楼茶肆,早在放出消息后,就全被预订出去了,这会儿,人头攒动,全都探出窗外往下看。 一声锣鼓响起。 衙役开道,押着人犯,浩浩荡荡前往行刑台。 那些身份尊贵,视人命如草芥的官员,此刻,穿着囚衣,带着枷锁、镣铐,正被游街示众。 这让他们既愤怒,又难堪。 “狗官!” 人群里,不知是谁,扔了一个臭鸡蛋过去。 “啪”地一声轻响。 一股恶臭散开,仿佛是一个信号,那些烂菜叶、臭鸡蛋,甚至是小石子,从四面八方朝那些人砸去。 “放肆!你们这些刁民是要反了吗?” “你们这些贱民,给本官等着,本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些人高高在上惯了,哪怕死到临头,还将百姓视为蝼蚁。 他们骂得越狠,百姓就砸得越凶。 不多时,一身狼狈,臭气熏天。 长街上,咒骂声、惨叫声、呕吐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第203章 尘埃落定 大街上,人潮涌动,朝着刑场而来。 观刑台上,景暄和一众官员已经就坐,沈青黎坐在景暄左下首的位置。 “来了来了!”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衙役们押着人犯走上刑台,往高台上一跪,黑压压地一片。 当他们的罪行被宣之于众,底下的百姓群情激昂,欢呼连连。 “苍天有眼,殿下判得好!” “这些狗官草菅人命,鱼肉百姓,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们了!” “报应!都是报应!这些狗官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有官员看了眼天色,提醒道:“殿下时辰到了。” “行刑吧。” 随着景暄话落,令牌也落了地,那清脆的声响,像是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刽子手们得了令,将人犯的脑袋按在木桩上。 到了这时,屠刀悬颈,这些人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惧。 “殿下!殿下,你不能杀我们,我们是世家子,若陛下知道,也绝不会杀我们的!” “殿下如此狠绝,就不怕朝臣寒心,陛下问罪吗?” “我一定要让父兄弹劾你!” 景暄俯视着众人,声音淡缓,却铿锵有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有人,能凌驾在国法之上,凡有罪者,皆要按律严惩,诸位之罪行,罄竹难书,唯有一死,方能平冤屈,正公义,慰亡魂。” “好!殿下说得好!” 在百姓的叫好声中,刽子手们端起酒碗,含了一大口酒,如数喷洒在森白的刀刃上。 百姓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看着刑台,只见手起刀落,血线如珠。 随着人头落地,有人哭嚎,有人泣不成声,有人欢畅大笑,人声鼎沸,汹涌如潮。 而在后面等着行刑的犯官,看着这血腥的场面,早就吓尿了,情绪瞬间崩溃。 当他们的人头,被按在木桩上时,一个个抖若筛糠。 “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我知道错了,殿下开恩,开恩啊......” 景暄取过一支令牌,抛了出去。 “斩!” 刽子手手中的刀一落,一道寒光闪过。 高台上的血还未凝固,又有鲜血泼了上去。 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斩首。 高台上,鲜血蜿蜒,渗透进缝隙里,滴落在地上。 那滴落声,伴着人头滚地的声音,格外令人胆寒。 原本乌泱泱的高台上,只剩下窦章一个。 他跪在高台正中,神色始终很平静,若非身上穿着的囚衣,还以为他才是监斩官。 他望向沈青黎,微笑道:“那日,殿下与王妃匆匆离去,可查到想要的东西?” 死到临头,还有闲心叙旧,众人都懵了。 沈青黎轻轻一笑:“晚了一步,不过,不甚重要。” “相识一场,下官祝殿下和王妃日后皆能得偿所愿,永无憾事。” “后悔吗?” 窦章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大仇得报,是快事,为何要后悔?” 沈青黎看着他,抿唇道:“你为报仇,以满城百姓为祭,与当初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窦章脸色苍白了一瞬,很快又如常。 “看来,王妃是查到下官的生平了。” “章家旧案,颇费了些功夫。” 离开大牢后,九川又去查了一遍,翻了凉州城这几十年的旧卷宗才查到。 听到“章家旧案”这四个字,窦章身形僵了一下,恍惚道:“窦乃我母亲姓氏,我原本该姓章的。” 章家在凉州城算不上世家大族,却也是。 三十年前,窦章的祖父是凉州的知府,为官清正,爱民如子。 他致仕没多久,凉州城爆发了雪灾,新上任的知府勾结富商,抬高粮价,倒卖粮食,致使百姓易子而食,十室九空。 事情闹大之后,朝廷派钦差彻查,新任知府伙同一众官员,伪造证据,将罪行推到章老身上,t说他倒卖官粮,为防夜长梦多,在钦差抵达之前,又让人伪装成灾民,挑唆灾民暴乱。 那一夜,灾民冲进章家,杀人放火,章家上下十几口人,除了被章母藏在废井之中的窦章,无一活口。 “王妃想不到吧,那些杀害章家满门的百姓,很多人都受过章家的救济,他们之中,有人曾受权贵欺压,是我祖父还他公道,有人病得快死了,是我祖父掏钱为他请大夫医治,我祖父一生都在为百姓请命,可到头来,亲手杀死他的,欺辱他家眷的,却是他一心守护的百姓,多可笑啊,这世道,容不下一个好人。” 一行眼泪,从窦章的眼眶滑落。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夜,鲜血与死亡,挣扎与绝望。 “即便后来钦差查出真相,还了章家清白,却没有一个百姓,去章家坟前忏悔,人心凉薄至此,丑陋至此,他们想活,我偏要他们死!” 那个“死”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饱含了最浓烈的恨意。 那一夜,灾民没有杀死窦章,却也杀死了他。 从此,他改名换姓,做过乞丐,扛过大包,他拼命读书,考取功名,从小小的九品县令,到正四品的知府,为的是有朝一日,将凉州城,便成人间炼狱。 他要让满城百姓,为三十年前的章家,送葬。 窦章看着沈青黎的眼睛,出奇地平静:“就算我做错了,我也不后悔,曾经那个被祖父抱在怀里,教导要心怀万民的小少年,早就死了,活在这世上的,是一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这是第二次,窦章说自己是“恶鬼”。 恶鬼,有的只有残忍嗜血。 沈青黎什么也没说,只问道:“你死后,要葬进章家祖坟吗?” 窦章愣住了,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 当年,他活下来之后,脱下身上那套衣服,在章家祖坟给自己立了个衣冠冢。 许久,他缓缓笑起来:“我是窦章,不配进章家祖坟,一把火烧了吧。” 沈青黎应了一声“好”,温声说道:“我也祝你来生得偿所愿,永无憾事。” “多谢王妃。” 窦章笑着将头枕在了木桩上,眼睛闭上时,仿佛是躺在高床软枕之中,母亲轻拍着他,唱着歌谣,哄他睡觉。 “章大人,一路走好!” 人群中,有老者红着眼眶高声喊道。 一滴泪从窦章眼角滑落,嘴角凝着一抹笑。 一缕血线划过长空。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看着那滚落的人头,没有欢呼,没有咒骂。 一缕清光落了下来,不知何时,天上阴云散开,金光大盛。 就好像遮在百姓头上的那片阴云,也散开了。 第204章 遗憾 阴云散开,晴空万里。 金光洒落每个角落,似要将这满城的污浊都荡清。 高台之下,有人畅快大笑,他们终于讨得公道。 也有人悲痛欲绝,哭着上来收尸。 衙役们撤下木桩,一桶桶水泼上去,将鲜血冲刷干净,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百姓散去之后,沈青黎让锦一几人给窦章收尸,如他所言,一把火烧了。 这人间,对他不好,他亦以恶相报,最终只剩一捧灰烬,洒在山川清风之中。 沈青黎去灵山寺,给窦章点了一盏长明灯,又请寺里的和尚念七日的往生经。 出了灵山寺,沿着山道往下走。 锦一替她拨开斜横过来的树枝,说道:“王妃对窦章似乎有些不同。” 沈青黎眸色幽深,淡淡一笑:“想起一些旧人旧事,有些感怀罢了。” 萧家满门忠烈,换来帝王猜忌。 叶家为国为民,落得满身污名。 她和萧宴玄,也与窦章一样,都身负血海深仇。 为复仇,她们可以杀一人,杀一族,却永远不会将刀尖对准无辜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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