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年关将至,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悦,唯独谢家上方的阴云经久不散。 独子当街横死,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无异 于天崩地裂。 安庆书院的学生放心不下,每天都会有人前去探望谢家人,以免他们想不开,做出一些过激的事。 今天轮到韩榆和沈华灿。 短短数日,谢不凡的爹娘仿佛老了二十岁,后背佝偻,白发横生。 韩榆嘴甜会说话,沈华灿温和贴心,很好地慰藉了两位叔婶受伤的内心。 谢不凡的爹说:“这几日多谢你们,读书这么辛苦还要过来。” 韩榆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红薯干,腮帮子都咬酸了:“瞧您这话说的,我最爱吃您家的红薯干,清甜又有韧劲儿。自从来了安庆府读书,我已经许久没吃到了,早就嘴馋了。” 谢不凡的母亲露出一丝浅淡的笑,皱纹舒展开来:“不久前一位姓陆的公子来过,只是没待多久就被他家里人叫走了。” “我瞧着他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有点担心,就跟着出去,结果马车已经走远了。”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还请你们回头问一问。” 谢家出了这样的事,很多人都嫌晦气,她担心那个小公子因为谢家受到苛责。 韩榆和沈华灿不约而同想到陆听寒。 说来也奇怪,陆听寒对请愿一事表现得很平淡,让韩榆觉得之前感知到的激烈情绪是错觉。 谢不凡下葬那天,很多同窗都到场了,唯独陆听寒这个向来爱凑热闹的缺席了。 今日来谢家,中途又匆匆离去,着实惹人生疑。 韩榆和沈华灿对视,从彼此眼 中捕捉到相同的疑惑。 韩榆面上不显,温言道:“那位陆兄我们认得,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叔和婶子无需挂怀。” 沈华灿点头附和。 谢不凡的爹娘这才放下心。 ...... 两人又在谢家待了一会儿,眼看夕阳西斜,天色将晚,便起身告辞,各回各家。 韩榆甫一进门,一只小家伙从侧方扑过来。 小家伙鼓起粉里透白的婴儿肥脸蛋,皱起鼻子作凶狠状,竖起两只爪子:“嗷呜!” 韩榆瞬间入戏,捂住胸口连连后退:“哇,好可怕。” 吓小酥酥一跳get! 小家伙一个急刹车,整个人挂在韩榆腿上,软绵绵地呼唤:“酥酥~” 韩榆弯腰把人抱起来,放在怀里掂了掂,沉甸甸的很是坠手。 小家伙以为酥酥在跟他玩,咯咯直笑。 韩榆单手抱着他,边走边说:“观观今天做了什么?” 韩文观快活地扑腾了下,险些从韩榆怀里翻出去:“糕糕,果果,糖糖!” 好家伙,一天下来净忙着吃了。 韩榆啧了一声,捏住韩文观的嘴巴:“不能吃多,小心牙齿长虫。” 韩文观被迫张大嘴巴,十分配合地流露出惊恐的表情,脑袋瓜摇成拨浪鼓。 “不不不不不!不要虫!” 韩榆乐不可支,对闻声而出的二嫂说:“观观爱吃甜的,二嫂可以每天给他一两颗糖,但不可多食。” 谈绣芳笑着应下:“你二哥也是这么说的,但这小子精得很,摸清楚放糖的 罐子在哪后,一有机会就背着我偷糖吃。” “回头可以让二哥送去书房,书架上就行,那地方观观摸不着。”韩榆把韩文观放到地上,“我先回屋看会儿书,等二哥回来再用饭。” “诶,好。”谈绣芳把故意东倒西歪的韩文观扶扶正,“你这主意不错,晚上我就让你二哥拿去书房,再这么吃下去,该牙疼了。” 韩榆点头示意,带着新买的书回屋去了。 半个时辰后,韩松下值回来。 用完晚饭,韩文观颤着韩榆,死活要出去玩儿。 韩榆拗不过他,刚要同意,被韩松止住:“昨儿你给他做的泡泡水还没吹完,让他自个儿吹,你随我来。” 韩榆猜到什么,去正屋拿泡泡水。 韩文观小朋友很好满足,一点儿皂荚水就能让他玩一个下午。 韩榆把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芦苇杆塞给韩文观:“乖乖在院子里,吹泡泡,听见没?” “嗯嗯,观观乖~”韩文观点头如捣蒜,芦苇杆蘸取皂荚水,“咕噜噜——” 大小不一的泡泡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被风带着吹远。 最终“啵”一声轻响,堙灭无踪。 “泡泡!”韩文观眼睛亮晶晶的。 韩榆扬唇:“对,小叔叔幼时经常玩。” 韩松在一旁静静看着,忆起当年韩榆蹲在他面前吹泡泡的场景,清隽冷淡的眉目软化,闪过丝丝温情。 “好了,二哥咱们走吧。”韩榆哄好韩文观,率先往书房走。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宽敞的桌案。 韩松给韩榆倒了杯热茶,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下午吴家人找你了?” 疑问句式,却是笃定的口吻。 韩榆用杯盖撇去茶面上的浮沫,浅浅抿一口,满口留香:“唔......是有这么回事,二哥怎么知道?” 他确实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韩松,没想到对方快他一步。 韩松如实相告:“回来的路上给你和观观买藕丝糖,偶遇吴家大老爷,他同我提起此事。” 原以为韩榆会刨根究底,不料他张嘴就是:“藕丝糖呢?” 韩松:“......正屋。”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韩榆也许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亏得他一路狂奔,生怕韩榆有个什么大碍。 所谓关心则乱,大抵便是如此。 韩榆碎碎念:“上回二哥给我买的藕丝糖,被观观顺走一大半,等我从书院回来,竟然丁点儿不剩了。” “观观最近敦实了不少,小肚子上都是肉,八成就是甜食吃多了。”韩榆严肃地点点头,“所以我提议,断了观观的甜食。” 韩松就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好吧,不是胡说八道。 他也发现了,观观尤其爱吃甜食,每天摄入的甜食早就超标。 只是韩文观那小子鬼机灵一个,不给吃就委屈巴巴地瞧着人,眼里含着两包泪,让人禁不住心软。 韩松尤其疼爱这个失而复得的长子,现在想来,多 少也有点溺爱的意思了。 看来是得断了甜食,以免观观日后长成个大胖子。 想到这里,韩大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韩榆带偏了思路。 韩松:“......这事交给我,吴家那边你也无需理会。” 韩榆调整坐姿,以最放松的姿态单手托腮:“二哥不担心因为我的缘故影响到二哥的仕途吗?” 譬如吴家这只狼联合其他几只狈给他使绊子。 韩松食指屈起,轻叩桌案两下:“从殿试那年起,我就与世家泾渭分明,日后注定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忧。 上辈子我孤身一人奋战,一步步走到高位,这辈子同样可以。 更别说如今有先生在身边。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伤不到我分毫。 以前是先生护我,如今也该由我护着先生。 韩榆换了只手,继续托腮:“二哥可考虑过去别的地方,或者升官?” 韩松凝视韩榆片刻,在后者发觉不对劲前收回眼神。 “没人不想身居高位,手握权势。” 韩榆心领神会,看来二哥还是有股子冲劲儿的。 韩榆扯着衣袖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二哥明日可有空?” 韩松眸色微深:“正午时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韩榆掐指一算,一来一回足够了。 “那我明日去府衙接二哥,咱们一起去个地方。” 韩松身体后靠,呈现出绝对放松的姿态:“不能现在说?” 韩榆果断摇头: “现在说就不叫惊喜了。” 惊喜? 韩松表示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行,明日正午时分,我等你。” “没问题,二哥还有事吗?”得到韩松的否定回复,韩榆站起来往外走,突然倒回来,“对了二哥,正屋的藕丝糖全归我了?” 韩松:“......观观的牙长齐没多久,是该断了他的甜食。” 言外之言不要太明显。 “好耶,谢谢二哥!”韩榆绕过书桌,给了韩松一个热情的拥抱,右手轻拍他的后背,“二哥我跟你说,我去买过几次,结果都卖完了,次次空手而归。” 韩榆碎碎念:“二哥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早上还想着藕丝糖,下午就见着了。” 韩松:“......” 怎么越大越话痨了? 他记得凌先生虽然待人温和,却实在寡言少语。 或许这就是重活一世的代价罢。 就好比他本人,谁能想到利益至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韩大人有朝一日会被磨去锐利的棱角,露出温和、柔软的内里呢? ...... 次日正午,韩榆提前一刻钟出发。 途径安庆书院,不经意间往外看了眼,发现陆听寒从里面出来。 “咦?这个时候去书院作甚?” 韩榆纳闷,就叫停马车,探出身子朝他挥手:“陆兄!” 陆听寒循声望去,看见熟悉的那张脸,同身边的中年男子说了什么,快步走来:“韩榆。” 韩榆手肘支在马车的窗子上,发现面前的青年 脸色憔悴,透着股颓废。 视线下移,层层叠叠的衣衫遮掩下,隐约可以窥见些许的淤紫痕迹。 这是挨了打? 韩榆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指了指他身后的书院:“陆兄来书院作甚?” 陆听寒含糊其辞道:“处理一些事情。” 韩榆眼神微闪,极有眼见地略过这个话题,同他说了谢不凡爹娘的顾虑。 陆听寒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中年男人,确保他没听见,才转回头:“我没事,只是家中有急事。” 韩榆看在眼里:“我猜也是,这样叔婶也能放心了。” “我要去府衙一趟,去找二哥,先走一步,回头有时间再叙。” 再说下去,就该迟到了。 陆听寒往后退了一步:“你去吧,我也回去了。” 韩榆微微一笑:“出发去越京那天见。” 陆听寒应好:“不见不散。” 韩榆放下帘子,青年神情复杂的脸消失在视野中。 韩榆靠回去:“可别出什么事。” 不过陆听寒心里向来有一把尺子,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韩榆深以为然,彻底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马车抵达府衙时,韩松已经等在大门外。 男子着一身浅绯色官袍,明亮的色泽衬得他面如冠玉,再有那清冷疏离的气质,颇有种遗世独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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