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位将近古稀之年的老者在学生的搀扶下慢慢踏上高台,老者穿着一袭褐色长袍,手上有着老茧,额头眼角等处全是皱纹,胡子眉毛和头发全白了,眼睛却炯炯有神,与普通常见的老人并不相同。 孟蝶看了一眼露微,给她使了个眼色。 露微下台,很快湖绿和玫红抬着一把椅子登上高台,孟蝶一指椅子:“老先生请坐。” 老者顿了一下:“多谢县主。” 孟蝶坐回自己的位置,老者坐下:“敢问孟县主,这工厂的好处陛下下的明昭中有提及,说是可以加快进度。只是老朽有一事不明,北方纵然山地众多柞树不少,蚕丝也终究有限,只要将蚕丝多分一些妇人,速度根本不会比拆分法慢,而且多一些妇人拿到这个活儿,虽然每个人可能少一点儿,可却是更多的家庭受益。” 孟蝶垂眸,这回真来了个言之有物的。工厂的明面好处对于人口来说根本不值得推敲,大易朝没有正经活计的妇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是防止走私这件事,这话可以在勤政殿上说,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 “敢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某家姓魏。” 没说全名,孟蝶笃定这人必然有名望,那些隐士的大儒名讳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又想了一下对方的岁数,对面人究竟是哪一位有了大致的猜测:“魏老先生所言极是,甚至于按照常理来推论,老先生的方法更好一些。” 孟蝶话锋一转:“老先生可知道冻疮?” 老者颔首:“知道,不少穷苦百姓冬日舍不得多点炭火,手脚耳朵等处就容易生这冻疮。” 孟蝶:“能去织丝毯的肯定不会是我这样的人,大多都是贫穷百姓之家的妇人,北方本就比不得南方温暖,很多妇人手都会生冻疮,若是让她们将蚕丝拿回家织造,岂不是要冻着手脚织造?若是进了工厂,工厂里面有地龙,屋子温暖,那些贫苦家的妇人不但可以织丝毯赚钱,还能不再受冻。” 眼见对方无动于衷,孟蝶微微眯起眼睛,还以为真是个为了百姓着想的大儒,看来也不过沽名钓誉之辈。 孟蝶话锋一转:“当然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比如我京城里的厂房,织娘们都在二楼,我在屋顶处依旧用了一些明瓦,这样能保证屋内光线明亮。大多数百姓家面积狭小,又是土胚房,屋内相对昏暗,根本不适合织造,又或者老先生认为妇人们可以在寒风猎猎的冬日里在外面织丝毯?” 老者面皮抽动两下:“可以点油灯。” 孟蝶笑了:“油灯虽然比蜡烛便宜,到底还是花钱的物件,百姓家轻易舍不得用。退一步讲,就算百姓舍得那也是不成的,无论是蜡烛还是油灯燃烧之后皆有烟雾,且有气味儿,尤其是油灯。” “蚕丝娇贵,那些气味儿会附着于蚕丝之上,哪怕日后清洗,仔细辨别依旧有味道。采买我们丝毯的国家喜欢用各种熏香香水,一旦丝绸沾染味道他们买回去再用熏香香水。”孟蝶笑得意味深长:“这生意也就变成了一锤子的买卖啦。” 老者沉吟:“柞蚕从春天的时候开始吐丝,一直到秋天也就罢了,只要多分一些妇人,不用等到冬日定可织完。” 孟蝶:“北方的秋日好多人都要穿上带棉的袄子了,老先生,就算织丝毯的妇人不是你的儿媳女儿,也不用这么糟蹋人吧,让她们在秋日里坐在外面哆嗦着手脚织造。” 老者身后的学生变了脸色:“你别含血喷人,老师这样说自然有这样说的道理。” 孟蝶:“愿闻其详。”
第128章 老者:“女子进厂做工需要早出晚归,女子力气弱小,一旦在外面遇到歹人,那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与其留有这个安全隐患,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 孟蝶笑了:“老先生,你这与因噎废食又有什么区别?烛火有几率引起火灾,这天下间就要禁了烛火吗?” 老者:“这并不能相提并论,不吃饭人会死。” 孟蝶直接打断他:“不点烛火不会死。” 老者一噎:“孟县主,我承认你说的一切固然有你的道理,只是妇人早出晚归抛头露面,一旦遇上歹人该如何是好?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将这种危险杜绝呢?这也是为了众多妇人的安全着想。” 孟蝶:“老先生真的是为了妇人们的安全着想吗?而不是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私心?” 他的学生直接跳脚:“你才是有不可告人的私心!” 孟蝶一笑:“我做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先生口口声声说为了妇人好,敢问老先生可对我那工厂的规章制度有所了解?” “因为烛火有味道,又因为里面人多,一旦有所疏漏极易引起火灾,我那工厂内是不允许点烛火的,故此上工的时间是两头见日头,也就是说早晨天光大亮的时候开始做工,妇人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街上人来人往的,同样的,下工的时候天依旧是亮的,这样的规定满京城皆知,老先生但凡用一点儿心考察此事又怎么会说出这番匪夷所思的话来。” 他的学生:“歹人不会因为光天化日之下就不为非作歹。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妇人们何必出家门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孟蝶气笑了:“若是夜半三更犄角旮旯之处也便罢了,如你所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妇人确实不宜走夜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地方官都不能护佑百姓,这样的酒囊饭袋还要他做什么?没的给天下官员蒙羞。” “你这样的说辞与那些无力保护妻女,妻女遭人侮辱,事后又不去找歹人拼命,反而认为妻女失节逼死妻女者有何不同,自己没本事就压迫更弱者,说是她们自己的问题。当真是好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皇帝面色沉沉,刚一张嘴却见首辅乔万鸣起了身:“乔卿家?” 乔万鸣:“陛下,臣想登台。” 皇帝一愣,要知道乔万鸣对女子是否进厂一事从未表态过:“爱卿尽管登台辩驳。”看着乔万鸣,皇帝突然想起个人来。 乔万鸣从皇帝这边的高台上缓缓走下,在兵士的簇拥下走向辩论的高台。 此时高台上老者看着孟蝶,孟蝶丝毫不惧,同样目光森然的看着对方。两人都明白对方的小心思。 从孟蝶说出让男子学着做饭起,反应快的就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同样的,从老者完全不同情妇人手生冻疮一事,也能看出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孟蝶的目光中带着赤裸裸的恶心,如果说言天地纲常的是被洗脑的蠢货,言红颜祸水有伤风化的是人云亦云的傻子,那么面前的老者就是真正不怀好意,包藏祸心。 他什么都懂,所以他用最让人放下戒心的手段去欺骗你,看似为了你好,实际上是彻底的打压你,禁锢你,折断你飞翔的羽翼,打断你行走的双腿。与捧杀的手法别无二致。 乔万鸣登上高台,老者明显一愣,乔万鸣率先开口:“魏兄,一别三十年,别来无恙啊。” 魏青云沉默了一下:“三十年啦!乔贤弟。” 孟蝶垂眸,果然是他。魏青云与乔万鸣本是同窗,二人感情深厚,同年会试科考,乔万鸣拿了那一届的亚元,魏青云则是头名会员,殿试科考,乔万鸣摘得状元桂冠,魏青云次居第二,俗话说的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种文科三鼎甲的成绩基本都是看当时皇帝的心情,两人本是好友,倒也未曾因为此事起龌龊。 转折在于太祖驾崩,先帝登基,先帝是个平庸的皇帝,普通人尚且需要一段儿时间接受自己的平庸,何况皇帝?先帝不认为自己平庸,他经常会有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想法。他还有一些坏习惯,比如说奢靡。 魏青云眼里不揉沙子,三翻四次死谏,几次惹得先帝大怒,几欲杀了他,乔万鸣就劝魏青云劝皇帝的时候别硬刚,拐个弯儿劝又能如何,横竖先帝也没多聪明,三绕两绕就会被绕进去的。何必与皇帝硬碰硬呢。 乔万鸣的劝阻魏青云不但不领情反而大怒,他认为乔万鸣是佞幸一流,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先帝虽然在各方劝慰之下没杀了魏青云,却处处给他小鞋穿,最终魏青云无奈辞官,四处游山玩水顺便带带学生,却与乔万鸣再无联系。 乔万鸣和魏青云两句话过后是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这一次魏青云先开口:“先恭喜乔贤弟入阁拜相。” 乔万鸣:“我也恭喜魏兄这些年来桃李满天下,名震儒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孟蝶看看乔万鸣又看看魏青云,心中庆幸,她幸亏没有替人尴尬的毛病,不然这会儿能抠出三室二厅了。 魏青云再次开口:“乔贤弟此事登台,是准备再现昔日你我联手舌战群儒的场面吗?” 乔万鸣微微摇头:“我这次登台,是想与魏兄辩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魏青云一愣,孟蝶同样一愣。这么多天了,乔万鸣从未露出半分支持女子进厂一事,这会儿竟然旗帜鲜明的站在她这边? 魏青云面现怒气:“你也认为女子应该进厂?” 乔万鸣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反问:“当初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魏青云:“当然是为了学习世间道理,明辨是非,辅佐君王,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乔万鸣垂眸,声音很轻:“真的吗?你真的想辅佐君王,想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吗?而不是为了你自己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魏青云勃然变色:“你也要学孟县主张口随意就给人扣罪名了?” 孟蝶支棱起耳朵。 乔万鸣脸色淡淡,声音依旧压得极轻:“她说的都是实话,言之有物,并没有给人随意扣罪名。当年你辞官,我虽然不赞同倒也理解。当今登基,我给你写信,请你回来,你因何不回?难道说当今陛下不是勤政爱民的明君?” 魏青云一张嘴。 乔万鸣:“你想说什么寄情于山水不问政事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魏青云闭上嘴巴。 孟蝶:不愧是老朋友。 乔万鸣:“还有今日这事,妇人进厂做工对于妇人来说有多少好处你看不出?于国,可以抑制走私,不令世家望族插手此事,将真正的实惠落在国家落在百姓手中。”乔万鸣嘴角缓缓扯出一个笑容:“我倒是忘了,魏兄出身秦淮魏家,从前前朝甚至更久远便是名门望族。浮光锦便是魏家独门的技艺。” 魏青云的面皮抽动了两下,他身边的学生震惊的看着魏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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