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 他并不知道她什么都看见了。 ——他以为她只看到他在陇阳道意气风发、漂亮杀敌的样子。 她却看见他变成血人,看见他惨遭同伴背刺,看见他“尸身”站在那里便能震慑万千敌军,看见他拖着血淋淋的脚步走向已经被屠城的家乡。 ——在北天境,他挑捡着高光场面,让她看他杀生证道,手刃仇敌。 她却用厉鬼昭的眼睛,见过他的孤注一掷与破釜沉舟,见过他身上燃烧的血与火,他并不介意死去,只要拉上仇敌。 ——他让她看他功成名就,带着神剑与神笔衣锦还乡。 他并不知道她看见了他在凉川画青楼的样子。 懒淡、冷倦。 他在世间的所有羁绊尽数化为飞烟。熟悉的亲朋、乡邻、苦主(他做过江湖骗子)全部死绝,仇敌也死了,那时该有多寂寞。 他的心境,她其实可以共情。 所以那个玉……她真的可以不在意。 那个时候的他,如果能有一份羁绊,那应该是他心底全部的温情了。 云昭心情复杂地看向东方敛。 他笑吟吟告诉她:“你也听到了,我没想见哪个活人。烛龙笔画的是我娘生前待过的地方,见她最后一面。” 他正色补充,“那个玉,我没送人。” 云昭问:“你娘的花魁选上了吗?” 东方敛愣住。 他忽然一惊,睁大双眼,见鬼似的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连这个都给你说?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记得?” 云昭:“你就告诉我选上了没有。” 他想了好一会儿,愁眉苦脸道:“……没注意。当时心思不在。” 云昭:“哦。那你有没有看见我?” 他愣了下。 旋即,噗地笑出声。 幽黑的眸子弯了起来,唇角压都压不平。 云昭迷惑:“我说正经的,你在笑什么?我问你,你画青楼的时候,看没看见我?” 她这么一说,他更是眉飞色舞。 为了忍住笑,他那冷硬的、带着剑茧的手指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捏她,把她手背捏红了一片。 云昭:“?” “媳妇。”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媳妇。我能理解,你希望我想见到的人是你,用烛龙笔把你给画了出来,但是。” 云昭:“……” “但是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我哪能认得你。”他艰难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要是有你,我肯定就画你!” 云昭:“……” 怎么说呢,她好像一不小心真就撞进了他的画里。 以烛龙笔为媒介,三千年后的她,短暂邂逅了三千年前的他。 只是,他记忆里既然没有她,说出来倒像是她自作多情了,这家伙能把尾巴翘到天上。 不说。 她仰起脸,冲他假假地笑了笑:“所以合欢玉牌当然也不是给我刻的。” 他把头点到一半,陡然僵住:“呃,媳妇。话也不能这么说……” 云昭笑笑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把牵在一起的手往回抽。 东方敛不情不愿放开手。 方才十指相扣,他得刻意收着力道,生怕捏断她那二两小骨头,憋得他浑身难受。 此刻不用忍着了,手里却空得更难受。 他手指微动,摁住剑,把剑柄捏来捏去,心里一阵暴躁。 ‘没事刻个什么鬼玉!惹我媳妇生气!’ 她不高兴的时候其实很明显,笑容假假的不及眼底,身上香味也会变淡,就跟个晴雨表似的。 哄人,他是真不会。 他的思路很简单。谁惹她,他杀谁。 问题是惹她的人是自己——这就给他整不会了。 沉默中,记忆幻象消散。 细雪碎碎落了下来,有一片停在她眼角,被她肌肤的温度融成晶莹的小水珠。 像一滴泪。 偏她还在笑,笑得明艳动人。 那一瞬间东方敛是真对他自己起了杀心。 他认真道:“我可能就是看人家两口子感情好,一时兴起,买那个玉。” 云昭挑眉:“你说清平君和微彤。” “嗯。”他潦草点点头,皱眉道,“我和他们其实也不熟,像清平君那种小白脸,放平时我肯定是看不上眼的。你都不知道,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就很像那个……” 他蓦地收声。 云昭:“像哪个?” 东方敛很想给自己来一剑。 他真不是跟她翻旧账,就是一时嘴巴快过了脑子。 三千年前那个清平君,挺像晏南天,而且…… 云昭敏锐地眯起双眼:“像晏南天?” 虽然幻象里清平君本人只现身了寥寥数面,但她隐隐约约也有那么点感觉——清平君忍气吞声与弦月神女周旋时,就有点像当年被她“强取豪夺”的晏南天。 东方敛:“……” 媳妇太聪明就是这点不好。 他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是。而且他姓晏,本名晏清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云昭:“哦……” 他道:“我当年眼光是真的差。” 话一出口,顿时感觉不妙。 “不是,媳妇,我没有内涵你。我说我自己。”他越描越黑,“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居然跟那小白脸一见如故,莫名其妙就觉得他合眼缘,愿意带上他一起玩。你说我眼光是不是不太行。” 云昭:“……” 她想了想,道:“你离开凉川,往西去。去哪儿了?” 陈平安刚好走到边上。 他忍不住插了一嘴:“凉川往西便是西境大荒啊,三千年前叫西瑶池,是白玄女的香火地。咦对了,当年白玄女可是第一美人,与咱们人皇也算是郎才女……” 后脖子忽一凉。 陈小太监百无禁忌:“……貌!白玄女还有意联姻来着!只可惜她被魔神给杀了!这个是有明确记载的,我可没有冤枉那狂魔!” 云昭:“哦。” 东方敛:“哦。” 还好还好,三千年前的自己把这坑给填上了。 “说起来……”陈平安若有所思,“那个合欢玉,第一道剑痕的成色还有点雷气,应该就是杀了北天神君之后不久的事。难道咱们人皇的初恋正是白玄女?!” 遇风云痛苦扶额:“……” 陈平安毫无求生欲:“哎呀呀,原来人皇斩杀魔神,既为公义,又报私仇!” 鬼神都要气死了。 云昭微笑:“正好阿爹要回西境,咱也顺路过去炸个庙。” 她偏头望向东方敛,语气温柔可亲,“你觉得怎么样?” 东方敛斩钉截铁:“行!” 他才不心虚。 既然那个什么玄女是他杀的,自然不可能喜欢她。 他这个人,向来敌我分明。 * 离开夜照便察觉不对。 进入青城鬼城时分明是冬天,出了四季如冬的夜照,发现外面竟是炎炎盛夏。 “这……” 陈平安倒是淡定自若:“正常正常,开天斧乃是创世级别的神器,在它里面待了那么久,外头时间流速自然不同。” 众人都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老柳憨憨问:“里面几天,外面就几个月啦?这么稀奇?” “那可不好说。”陈平安老神在在,“哪怕过了几十年我觉得也正常吧……” 众人齐齐嘶了口凉气,纷纷露出焦心的神色。 云满霜和云昭对视一眼,急了。 “阿秀!” “阿娘!” 一路飞掠到有人的城池。 开口向城中老者询问年月时,众人嗓音都在颤。 老者:“七月初二!” 众人追问:“哪年?” 老者:“俺六十这年。” 众人:“……那是哪年?” 老者:“就是俺六十岁这一年!” 边上来了个读书人,文绉绉道:“永泰廿二。尔等蛮夷乎?” 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跨年,问题不大。 * 一行人埋头疾奔赶到凉川主城,叫来官员一打听,发现问题大了去了。 云满霜失踪数月,西境刚好爆发了百年未遇的凶兽潮。 原本还能勉力抵抗,直到皇帝把九皇子派去领军。 短短数月,防线一溃千里。 云满霜大怒:“晏老七怎么派了这么个草包!” 赵宗元冷笑:“非草包也。只镇西军恶于凶兽也。” 老柳翻译:“将军的兵,比凶兽还凶恶。” 云满霜虎目眯紧:“为了削我镇西军,甘愿放入凶兽,践踏山河?这皇帝,不要也罢!” 赵宗元附掌而笑:“正当如此!” 水镜世界里,云满霜做国主,他给他当国师,兄弟双剑合璧,剑指天下,何其畅快! * 遣人返回京都报平安,众人乘上飞舟前往西境。 西境的太上神殿已经淹没在滔滔兽潮之中。 遇风云化龙,一掠而下。 神魂再跃龙门,已然今非昔比。 一身黑鳞泛着金光,甫一现身,龙吟威压便将周遭凶兽镇压在地,一动也不敢动弹。 第七座庙同样炸得轻轻松松。 沉默多时的鬼神缓缓吐出一口鬼气,拎起指骨,往云昭肩膀一敲。 眼前的画面续上了。 身披黑袍,拎着黑剑的东方敛从凉川方向来。 就在离开凉川、踏入西境的时候,他忽地笑了笑。 神色懒洋洋,随手摸出那块合欢玉,拎起刑天剑,用剑尖刻下了几个字。 【你想得美】 他挑了挑眉尾,自言自语:“什么鬼,也敢大放厥词。小心别被我逮到。” 鬼神一脸无辜:“看到了吧,什么情况都没有,我说他就是失心疯!”
第93章 爱到发疯 云昭凑上前,看东方敛提剑的手。 “你想得美”四个大字被他刻得龙飞凤舞,和她想象中一样,整个人嚣张到不行。 他的手生得好,五指修长,竹节似的冷硬漂亮。 他微微挑着眉尾,唇角噙一抹淡笑,矜傲自得的样子,十分欠揍。 什么鬼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云昭惊奇地想:我好像就是这个鬼! 他用烛龙笔画青楼,把她给召了过去,他以为她也是青楼里的鬼,还让她别跟他娘抢花魁。 幻象消失前,她坏意地强吻他,猖狂告诉他——我是你等了三千年的媳妇! 然后他跑到这里,随手刻了个“你想得美”。 说的不是她还能是谁? 而且…… 想到另一件事,云昭心跳逐渐加快。 那天夕阳山林,他把带血的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最终放过了她。 他说——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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