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灯照着他们,脸上沟壑纵横,都是风雨的痕迹。 他们深锁眉头,睡得显然也不是很安稳,每每殿中的冥铃响起时,眉头便微微放松,显出些宽慰安心的样子。 云昭看过一圈。 护卫想要叫起人来问话,被她抬手阻止。 云昭她爹每次匆匆回家,睡着了也是这个样子。总皱着眉头,记挂着前线那些事,好像随时都能蹦起来一样。 她娘在屋子里熏再浓的安神香,他都睡不安稳,反倒云昭在边上和阿娘说说笑笑时,他能露出点安心的样子。 太上殿中的香火也同样呛人。 云昭想起自己很久没见过爹爹了。 一偏头,看见遇风云在拜太上。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三根香,拜了九拜,然后插入神龛前的香炉。 灯烛幽幽,这人侧脸漂亮,眼睛里微微反射出浅金的光。 “啧。”云昭再次感到遗憾,“白瞎这么好看的脸。” 要论长相,这人甚至比晏南天都好看些。 只是又冷又憨,气质便弱了几分。 云昭讲话向来是百无禁忌:“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当年我看中晏南天,就因为他的脸。”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闪电从殿窗外刺过。 “唰啦——” 神龛之上,太上神像短暂定格。 昙花般闪逝时,云昭睁大了双眼。 “哇……” 她这是看见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冰雕玉琢,完美慈悲。 因为一闪即逝,更叫人头皮发麻,脊如走电。 这可比遇风云好看不要太多。 短暂一霎,高下立判,那确实是神和人的差距。 云昭向来无法无天不敬鬼神,性子一起,当即裙摆一掀,跳上神龛。 遇风云:“哎——” “嘭。” 云昭踏上香木底座,随手撩开一侧垂幔,定睛望向那张霜白霜白的脸:“我来还愿了太上……” 话未说完,眼前雷鸣电闪。 那张脸还未看清,便隐入了风雨。 遇风云的呼声遥遥抛在远处:“不可渎神——” “哗啦啦……” 可怕的暴雨击打着船桅,巨浪声如雷响。 云昭衣裳湿透,手脚冰凉,身体失控一般左右摇晃。 “轰隆隆!” 水桶粗细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划开天空,借着闪逝的电光,她看见周围是一座又一座黑沉沉的山峰——其实不是山,是浪。 巨大的猎鲸船在暴风雨中浮沉,心脏没着没落的。 云昭看见了一个又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他们抓着船绳或是舷板,惊恐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巨浪声、雷鸣声、暴雨声、船体嘎吱声,碾压着每一个人弱小的身躯。 喊不出任何声音。 云昭循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 暴雨扑面,眼皮被打得生疼,她艰难稳住身体,眯着眼,望向雨帘那一边。 只见一道人影被猎鲸巨叉刺穿,悬在船头。 即便身处铺天盖地的声浪之中,她仿佛仍能清晰地听见一道道令人浑身发寒的细微声响。 “嗤、嗤、嗤、嗤……” 每一声响,他的身上便如凌迟一般,出现可怖的伤。 这是温长空的死亡现场。
第17章 哄她睡觉 捕鲸大船在怒海中颠簸。 船身之外,黑色巨浪时而像是即将倾覆的陡峭危峰,时而像是跌下去粉身碎骨的绝壁深渊。 云昭头发散了,糊在脖子上。她抓着滑腻腻的、能挤得出水的深青色朽木船舷,尽力在暴风雨中站稳。 冰冷的浪潮和暴雨疯狂抽打在身上,必须艰难寻找呼吸机会。 她顶着风雨,拽住麻绳,一步步往前走。 大船被抛上抛下,忽左忽右,滔天海浪迎面拍来,不可避免呛进嘴里。那味道,分不清是海水的咸腥,还是温长空飞溅的血。 耳畔轰声如雷。 海边渔民大多迷信——这种境况下,属实只能听天由命,不迷信不行。 可怕的暴风之夜,诡异至极的凌迟现场。 云昭经过船员身边,能听到他们喉间“咯咯”作响。 她一步一步靠近温长空。 他被捕鲸巨叉穿刺离地,绷直脚尖、拼命晃动,怎么也踩踏不到船板。 无处借力、无从挣扎。 他还活着,但离死已经不远了,身体痛苦抽搐,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嗤。” 温长空眼球突然破裂。 血刚流出来,便被扑面的风浪带走。 电光炸起,云昭清晰地看见了这道凭空出现的伤。 极薄的一道伤,歪的,三角形状。 温长空无力的惨叫声湮灭在风雨之中。 肩上、胸前、脖颈、额头…… 砍的、刺的、劈的、钩的…… 血从他身上涌出,眨眼之间被风浪带走,只剩下泛白的、可怖的一道道创口。 看不见凶手。 失重感袭来,捕鲸船被浪峰重重压入沟底。 船帆、衣角、膝弯,都被恐怖的惯力威能压迫到动弹不得。 大船飞速向百丈下沉降。 涛声如雷,并着可怕的“呜嗡”声。 云昭余光忽然看到一道身影。 狂风大浪之中,有一个人单手挽着船帆,从桅杆顶上一跃而下。 双耳近乎失聪,却能听见他在笑。 黑色斗篷在暴雨中飞扬,巨大的风帆在他身后展开。 电光明灭,他的身影仿佛瞬移,一瞬一瞬,在桅杆之间闪逝飘荡。 好像完全突破了规则桎梏。 落向甲板时,他已经绑好了帆。斗篷扬起,束在黑靴之中的小腿笔直修长。 风雨之中,探出一只冷白的手。 他单手掌舵,磨盘大小的硬木巨舵在他手中就像小儿玩具一般。转过整圈,他也不换手,只漫不经心地上下偏转。 信马由缰的样子。 很快,捕鲸船顺利驶离了风暴区域。 海面骤然静下,深黑一片。 无天无地,无波无风。 温长空已经彻底气绝身亡,船员们像一具具泥塑,保持着各异的姿势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人扔开舵,走上前来。 船杆上不知什么时候点起一盏风灯。 风灯幽黄,拉长他的影子,一步一晃。 他经过云昭身边,斗篷冷冰冰拂过她侧臂。 “怎么样?”他随手翻看温长空身上浸白的伤口,没回头,愉快地问,“好不好玩?” 他倒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云昭:“……” 她浑身湿透,衣裳紧紧贴着肌肤。五脏六腑堪堪归位,心脏仍在狂跳,胸口发紧,很想吐。 一点儿都不好玩。 云昭有气无力:“……幻象。” 环视四周,一切都那么真实,找不到丝毫破绽。 都把她弄晕船了。 他用两根手指拎起温长空手臂上一片肉。 黑白剪影下,他的手指过分修长,显出骨相。 “刀工还行,力道不够。”他遗憾摇头。 “啪”,轻轻松手,那片肉贴了回去,拍出一声轻响。 云昭:“……” 她发出生无可恋的声音:“你居然敢在太上殿作妖。” “啊。”他无所谓道,“回头炸了它。” 斗篷微侧,他笑笑地对她说,“你帮我炸。” 云昭:“……”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胸口又闷又窒,不想说话。 她强打精神上前,借着风灯晃动的光,仔细观察温长空的尸身。 伤口深浅不一,形状也不同。 他很好心地抬手捏住她的后脖子,把她摁上前:“看这里,像不像梅花——” 泛白的伤口在她眼前迅速扩大,鼻尖撞上一片冰凉。 云昭:“?!!!” * “云姑娘?”“云姑娘!” 云昭恍惚回神,下意识猛地后仰,差点儿一脚踩空摔下摇摇晃晃的神龛。 数支火把照了过来。 她鼻尖撞上的不是温长空的尸体,而是太上神像。 借着火光她看清了,眼前的神像并不是惊鸿一瞥的绝世美男。它脸上覆有白银面具,根本看不见长什么样。 云昭抬起近乎脱力的手,非常僭越地抠了抠——面具就是它的脸,取不下来。 “云姑娘!”遇风云带着火气低吼。 云昭转过身。 他看见她的样子,倒是一怔,皱眉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云昭虚了虚眼睛,“我好得很!” 遇风云欲言又止。 短短片刻,她的脸色白如霜雪,额头鬓间全是冷汗。 她强打精神跳下神龛,随手点了两个幻象中见过的船员,让侍卫拍醒,带到面前询问。 这些船员饱受风雨,脸上沟壑纵横,都是老实憨厚的样子。 “事发时你在哪里?” “左舷边上,抱着箱轱辘。” “你呢?” “右舱外面,抓着盘绳。” “天气?风雨持续?凶案时长?” 她一一询问,船员一一作答,细节与她在船上所见分毫不差。 倒是遇风云在一旁攥着手掌瞎紧张。 待云昭问完,他轻舒一口气,上前低声安慰这两个叔伯。 “云姑娘还要继续询问吗?”护卫问。 云昭实在精力不济,摆摆手,疲惫往外走。 衣裳湿在身上,又冷又粘,夜风一吹就打颤。 刚踏出太上殿,便见火光明亮,身披黑色鹤氅的晏南天端正站在台阶下等她。 身侧还带有轿辇。 想来发现她状况不好,立刻便有人回去给他通风报信。 他亲自来接她。 云昭还算满意,拖着脚步,摇摇晃晃走到他身边。 他抬手覆上她的额头。 “爬个神龛也能晕?”他一脸好笑。 云昭嘴硬:“没有。” 晏南天:“是不是想吐?” 云昭:“说了没有!” 晏南天:“没关系的,吐过用茶水漱口就好,不难受。” 云昭艰难发声:“……我、说、没、有。” 晏南天:“你不要觉得丢脸便瞒着。” 云昭忍无可忍:“晏!南!天!你是个鹦鹉吗学我说话!” 他捧腹大笑。 * 笑话归笑话,晏南天早已给她准备好了香桔蜜露,并着小青梅。 八角紫金小炉里缓缓飘出清凉醒神的熏香。 吃几个梅子,饮一小口蜜露,嗅着薄荷凉,晕眩恶心感消散了不少。 云昭缓过劲来,拿眼瞥他。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并没有给她准备那个酸枣蜜饯。 倘若是那个,她是决计不碰的。 他挽着袖口,在温水盆里浸了毛巾,替她擦拭额头和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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