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和寒凉能瓦解人的意志, 摒弃人最基本的羞耻心,曾经深恶痛绝的事换一种境遇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完杨靖儿讲述杨四姑娘的遭遇, 顾桑蛾眉紧蹙,始终未曾舒展开。 忽然,杨靖儿听闻一阵惨叫,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犹豫片刻,着急跑了过去。 顾桑一把拉住杨靖儿,道:“干什么?” 杨靖儿白着脸道:“是我爹娘,他们在打我爹娘。” 顾桑顺着杨靖儿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家客栈门前,一对穿着破烂单薄的夫妇被官差当众鞭打。 正是杨靖儿的父母,杨慎和杨夫人。 官差没有找到杨靖儿,窝了一肚子火气,便将杨慎夫妇拖拽到雪地里鞭笞出气。 这对于出身于清贵世家的杨慎夫妇来说,无异于莫大的羞辱。 “说!是不是你们合谋将人放跑了?” “人跑哪儿去了?快说!” “还他娘的以为是燕京城里金尊位贵的皇亲贵胄,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尽给老子找事,不说就给老子抽死。” 杨慎夫妇惨叫连连,只说不知道,就算打死也不知道。 四周聚集了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指指点点。 为首的官差吼道:“看什么看?他们可是造反的逆臣贼子。” “朝廷要犯啊,确实该打,不值得同情。” “我们小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就是这些心肝烂透了的奸臣把朝堂搞的乌烟瘴气。” 甚至有百姓将烂菜叶子往杨慎夫妇身上扔去。 杨慎心中一片悲凉,想他也是清正之臣,却落得这般下场。 杨四姑娘缩在角落里,冷漠而麻木地看着被抽打的生父和嫡母,眼里没有一丝动容。 就在这时,杨旭戴着沉重的镣铐奔出来,直扑到二老身上,死死地护住身下的父母。 “要打就打死我。” 这一幕,深深地刺红了杨靖儿的眼。 “爹娘哥哥就要被他们打死了,这个家里最无用的就是我,该死的也是我。” 杨靖儿攥紧拳头,就要冲出去。 顾桑紧紧地拽住杨靖儿的手,认真道:“我知道,你要回去我不拦着你,但你不能这样回去。” 杨靖儿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顾桑拖去了就近的酒坊,买了几壶上等好酒,又让杨靖儿将换下的破衣裳套在新衣服外面。 顾桑抬眸看向瘦得不成人形的杨靖儿,将身上为数不多的碎银子塞给杨靖儿做打点用。 杨靖儿诧异地看着顾桑:“你?” 顾桑望了一眼被打的惨不忍睹的杨家人,略微纠结,又将自己仅剩的一张大额银票给了杨靖儿,低声叮嘱了几句,方才让杨靖儿回去。 杨靖儿红着眼睛,扭头对顾桑低声道:“对不起。如果有机会,有机会的话……” 话没说完,杨靖儿拔腿就跑了过去。 “大爷,天寒地冻的,我不过是见各位差爷辛苦,就去买了几壶酒,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官差冷喝道:“买酒?你当本官是三岁小孩?” “大人息怒!”杨靖儿赔着笑脸伏低做小,将手上的酒壶递过去,顺势偷偷将银票塞了过去,“也不只是去打酒,当时离京匆忙,身上都没带什么银子。我祖父正好有个门生在青石镇当个小官,我想着大人这趟差事着实辛苦,便去借了一笔银子,回来孝敬差爷们改善生活。” “算你识相。”为首的官差看了一眼杨靖儿,挥手,“行了,饶他们一命。” 见官差们收手,杨靖儿赶忙去扶爹娘兄长,看着亲人身上见血的鞭痕,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曾经鲜少哭泣的杨靖儿,流放路上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爹娘哥哥,都是我不好。” 杨靖儿抬头往顾桑的方向看去,人却早已离开。 等一家子伤残相互搀扶着回到客栈的通铺,杨夫人抹着眼泪,偷偷问杨靖儿:“你哪儿来的银子买酒?” “是顾桑,顾家的三姑娘。”杨靖儿低声道,“不只是买酒的钱,她还给了我一笔贿赂官差的银子,足有五十两,爹娘哥哥才能逃过官差的毒打。” 五十两便买回了三条命。 杨家人的命曾经价值千金都难买。 杨夫人对顾桑的名字并不陌生,自家女儿几次在顾桑手上吃过亏,时常在她面前叫嚣着要让顾桑好看。 杨夫人默了默:“能助你于微时的姑娘,心地定是个极好的,日后有机会……” 一顿,杨夫人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日后。 杨靖儿拿出伤药和冻疮膏:“娘,哥哥伤的最重,先给哥哥擦药,这些都是顾桑给的。” 伤药和冻疮膏可是他们最需之物,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让人心头滚烫。 杨慎开口道:“想不到顾显宗的女儿被教的如此之好。” 杨慎向来看不上顾显宗这种投机取巧之人,却没想到顾显宗在两次乱局中屹立不倒。与康王有过婚约的嫡女出京探亲,而顾显宗则出京外出公干,全都躲过了这场政变清算。 等嫡女返京,机缘巧合,竟又成了秦王妃。 或许,是自己看人太过肤浅。 顾显宗比他想像的要聪明,更为深谋远虑。 康王和太子的权斗愈演愈烈,顾显宗早就暗中布局避祸,而杨家却仗着百年勋贵的底蕴,未能采取有效措施规避这场权力倾轧的风波。 生死危机,杨家竟还受了顾显宗另一女的大恩。 如果顾桑和顾九卿知晓杨慎的想法,只会嗤之以鼻。 “就这玩意儿,纯粹就是运道好。” 杨旭趴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疼的龇牙咧嘴,不忘插嘴道:“如今顾家嫡长女是秦王妃,秦王势起,听说齐王双腿也已经恢复康健,不知可会再起风云?” 也不知秦王和齐王谁才是下一任储君,毕竟太子是个高风险职业,怀仁太子不得善终,如今的太子也没得好下场。 位置只有一个。 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赢家。 杨慎苦笑道:“朝堂风云与我们杨家无关,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在北地活下去?又该如何活?” 想到庶女遭受的苦楚,杨慎如鲠在喉。 屈辱的活,简直辱没了杨家百年清誉。可他身为人父,却无能为力,连家中女眷护不住。 几人都想起杨四姑娘的遭遇,一时相顾无言。 * 顾桑将银钱全部给了杨靖儿,此刻可谓身无分文,在她第三次赊账买东西被掌柜的赶出来后,她就像上回一样又捡了张银票。 无人的雪地,遗落一张百两银票。 顾桑眉眼弯弯道:“呀,这么不小心?有没有人要,没人要就归我了。” 话是这般说,但她捡钱的动作丝毫不含糊。 躲在暗处的暗卫们:“……” 眼见着顾桑高高兴兴地去买年货,几个暗卫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都快过年了,也不回京和亲人团聚?” “一个人在外面,有什么好过的。这鬼地方又冷,晚上还要出来望风,那风嗖嗖嗖地往脖子里刮,不亚于滚刀子刺肉。” “就是,燕京的娇小姐不是插花投壶,就是吟诗诵文,山珍海味自有人奉上,这日子岂不美哉?何苦跟我们这些糙老爷般,在外找罪受?” “我们总不能每次都给她丢银子,早晚露馅。” 流云嗤笑。 早就露馅了。 流云跟过顾桑一段时日,略了解顾桑的性情,远比他们这些只会打打杀杀的聪明机灵。 毒楼的人擅长搞情报、隐匿、暗杀,平常很难被人窥见行迹。 偏偏这回的任务比较特殊,主子不愿顾桑受苦受罪,但凡顾桑遇到麻烦,他们就要暗中出手。 顾桑又不是个蠢笨迟钝的,次数多了,怎么都会被她察觉。 整日跟着个姑娘,流云也深感无聊,见同僚们兴致勃勃地讨论,遂也不戳破。 顾桑在集市上转悠了大半日,满载而归。由于采买的物资太过丰盛,甚至雇了一趟牛车,方将年货全部拉回去。 北方天气寒冷,相当于天然的储物冷库,也不怕肉坏掉,鸡鸭鱼肉等买了足够她吃到雪化时,宰杀好的鸡鸭肉扔进竹子框放置在院里,没过多久便冻上了。 鱼要吃新鲜的,提早买回来的几条鱼被她养在澡盆里,放在有炕的屋子里。没办法,屋外太冷了,肯定会被冻上结冰。 担心鱼缺氧而死,又捯饬了一件简易的制氧器放在水里。 手头上的银子剩下大半,顾桑打算留作赚钱的启动资金。她总不能回回靠顾九卿暗中接济,说要同他划清关系,却权当不知情的花他银子算怎么回事?用了多少银两,她心中大致有数,等赚了钱就还他。 现在天儿太冷了,又要过年,攒钱的事等明年开春再说。 顾桑清查了一遍物资,见无所遗漏,便喜滋滋地躺平了。
第104章 年三十, 除夕。 天光将亮。 宋家夫妇一早就起床忙活,宋大娘忙着厨房的活计,宋大叔则扫尘除雪, 顺手将顾桑院外的雪一并清扫干净。 除旧迎新,新旧交替的这一天, 讲究的事情繁多,忌讳也颇多。 宋家人挂上门笼贴完窗花,隔壁没有动静。 宋家人吃完早饭,隔壁还是没有动静。 宋家人摆上香案祭祖,隔壁也还是没动静。 “当家的, 隔壁妹子不会还在睡觉吧?这都快晌午了。”宋大娘做午饭时,见隔壁烟囱依旧没响动,忍不住对着厨房门口剁骨头的宋大叔道。 宋大叔将剁好的骨头扔进盆子里, 应声道:“年三十,是不该犯懒。” 宋大娘说道:“这大过年的,一个姑娘背井离乡看着怪孤单可怜,小姑娘胃小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不如我去说说,让她与我们一道过年。” 宋大叔剁完骨头,又去宰鸡:“你不是说她不愿意吗?” 宋大娘一把麻利地淘洗骨头,一边道:“小姑娘脸皮薄, 不好意思上门叨扰。我多说一回,估计就愿意了。” 宋大叔皱眉:“还是别找事了,人家未必是一个人。” 宋大娘奇道:“咋说?” “听她口音像是燕京人士,燕京离这儿上千里的路, 一个弱鸡崽子似的小姑娘不就是财狼嘴里现成的香馍馍,哪有路过不扑咬上一口的?” 宋大叔没说的是, 挨着顾桑左边那家无人居住的宅子似乎也住了人,神出鬼没,从没从正门出来过,也没开过火煮过饭。直到有天半夜小解,发现有人趴墙头屋顶,吓得他差点没了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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