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殿而出,踏上铺满了莲花纹的方砖阶梯。 几个宫女太监侍立于殿阶边。 为首一人,着湖绿色锦绣厚棉袍,云鬓高挽,手里捧着一个暖炉,立于殿阶边,屈身施礼:“拜见长公主殿下,外头风寒,这个手炉您捎带上。 慕听雪粲然一笑,自这位栖凰宫掌事大姑姑手中,接过温暖的炉子:“劳烦寻音师父费心了。” 她每月初九下午,都会固定来跟琴圣寻音学琴。除非不在云都。 学了一年,也略有小成,能够奏一曲高山流水附庸风雅,也能弹个凤求凰小调把孩子爹逗得脸通红。 “这是帝城火锅楼用的底料,天冷正好吃火锅,可以把栖煌宫里的宫女们聚在一块儿,去膳房拿些配菜,用锅子煮了吃个爽,特别暖身。” 慕听雪自宽广的云袖里,取出一盒火锅底料,赠给她。 寻音虽喜,但谨守尊卑,不敢接:“这怎么好……” 慕听雪很霸道地把火锅底料塞到她手里,道:“我跟你学了那么久的琴,小时候又得你相救,一点心意你就莫要推辞了。而且,我这还有一要紧事想要请你帮忙呢。” “何事?” “想做一双赤舄。” 慕听雪知道她手巧,不止会弹琴,还擅女红。 寻音不敢拿大,谦虚道:“殿下想要什么样的鞋子,针工局、衣帽局的宫廷绣娘都能做出来最好的来,奴婢的手艺和她们比要差一些,若蒙不弃,三日内做出一双给您。” 慕听雪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是教我做。” 寻音一愣,聪慧伶俐如她,眸光流转间,顿悟了:“送给摄政王的?” 慕听雪耳根一热,蚊子似得嗯了一声。 寻音唇角上扬:“好,来奴婢屋里便是。” 慕听雪找好了老师,准备好了做鞋子的针线、布料、木材,就钻到了寻音的小院儿里。作为栖凰宫的掌事姑姑,左右也是个五品女官了,在宫里也有了独立居住的绮罗院,青砖朱墙,院中一个青铜香炉,门上厚厚的毛毡帘子挡住霜寒,屋内挺暖和,案几花瓶里插着一支盛开的红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小院儿布置得温馨雅致。 慕听雪瞧见,靠墙的红木橱柜里,还有几十包未开封的精盐,包装上并没有帝城商会的标识,却有沃野江盐司的印。 “让殿下看笑话了,是仁卿寄来的,这傻小子,送那么多盐巴,我一个人住几年都吃不完。这不,院子里还腌了好些腊肉,绳子上挂着晾晒。” 寻音提起一手养大的弟子晏仁卿,脸上浮现出慈母般温柔的光泽,“以前在潇湘水云阁的时候,仁卿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阁内做粗活,一顿也吃不到几粒盐。那孩子太苦了,受了太多非人的欺负。不过现在好了,仁卿得殿下照拂,擢升为从三品沃野江盐运使,风风光光。” 她给两根针穿上了绣线,又用粉笔描摹出了鞋样子,动作很熟稔,一看就是惯做针线活的。 慕听雪接过一根针,一边跟着学,一边接过话茬道:“那也是他自己出息,沃野江那边盐政,他处理得井井有条,把两岸盐商也给治得服服帖帖,秋课盐税也收上来不少。” “红叶若泉下有知,也能稍稍宽慰些了。” 寻音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悲伤起来。 慕听雪注意到,她说的是“稍稍宽慰”,而非“安息”。 花魁红叶,一个被辜负的绝代伶人。 不被外戚权臣世家晏氏所接纳,在青楼独自产子,从万人追捧,沦落到万人唾弃,从一夜千金可以随意挑客人的花魁,沦落为低等妓女,她没有等到情郎晏锡来娶她,只等来了梅毒,含恨而死。 死的时候,连一个单独的坟墓都没有,年幼无助的小仁卿,只能把母亲用破草席卷一卷,尸体丢到万人坑“义冢”里。 “若是红叶还活着,这会儿倒是能跟着仁卿享享福了。”慕听雪禁不住唏嘘,“也是个可怜人。” “享福?” 寻音摇了摇头,笑得极为无奈,“就算她没有得杨梅疮,挣扎着活到现在,晏家也一样不会接纳她,更不会给她名分。” 慕听雪剪着布料:“不一定吧。” 寻音叹道:“红叶是贱籍,世家是瞧不上的,只会觉得污了门楣。” 慕听雪觉得,晏泱还是很通情达理的,驳道:“现在摄政王是家主,他一直想补偿仁卿,若红叶还活着,他会同意红叶进晏家大门的。” “可我听说——” 寻音话锋一转。 她四下里望了望,确定隔墙无耳,才压低了声音道出一桩旧事,“晏家老夫人、老家主是知道仁卿存在的,红叶重病弥留的最后一年,还撑着一口气,抱着三岁的孩子去武安公府认亲,没成想,晏家派了几个下人把红叶像驱赶牲口一样打了出去。” 慕听雪心里咯噔了一下,惊道:“哪个老夫人?” 寻音绣着密密的针脚,道:“按时间推算,应该是您的外婆。红叶与那位尊贵的晏老夫人,是同年去世的。” 慕听雪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如果说,外婆无法接受小舅纳花魁为妾,不许进门,还能理解;但却不肯接受三岁的孙子,就有些过了。 仁卿的相貌,和小舅相似度有九成,剩下的一成则是红叶的貌美基因。 也就是说,外公外婆明知道仁卿是小舅的种,依然狠狠地把他拒之门外,致使他在潇湘水云阁吃了十几年的苦,连安葬生母的钱都凑不出。 “三岁聪慧小孩儿,已经记事了。”
第336章 仁卿祭母 慕听雪连续三日去寻音的绮罗小院,终于亲手做出了一双鞋子。 她把庚帖精心装裱,封入木匣中,与那双赤舄一起,打算亲自送给晏泱。 得知摄政王在军中。 便叫了一辆马车,驱车前往城外镇北军营。 一马平川的松涛水泥驰道,鳞次栉比的琉璃建筑,还有黄昏晚霞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酒楼饭馆,商贾云集,百戏杂耍,次第点亮的古老街灯,无一不在述说着云都的奢靡富饶。 “长公主殿下,承天城门戒严了,有金吾卫禁军严格巡查抓捕一名逃跑重犯,此路不通。” 车夫困扰的声音传来。 慕听雪当即道:“云都有五座城门,绕行长乐门吧。” “是!”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滚了起来,并不颠簸。 慕听雪斜倚在车厢内,手里翻看着一本新编的《云煌史》,负责修编国史的正是天启公南宫界。今日的大朝会,百官毕至,都在讴歌南宫大司徒编成此书的功绩。 南宫界没能当上中书令,入阁拜相,把这笔账算在了她的头上。 大朝会上,还参了她一本。 他高举牙笏愤慨道:“长公主纵其族人,兜售天价假珍珠,牟取暴利,极为可耻。” 珠帘之后,母后的声音传出:“依天启公所奏,哀家戴的这串紫珍珠项链,也是假的?” 垂帘听政的太后,怎么可能戴假珠宝。 那丢的可是皇家的脸面。 就连那个黑芝麻馅儿的皇弟,也赶忙发话:“假不了,皇后也佩戴了紫珍珠凤钗,恐怕是有小人在老师面前进了谗言,一场误会。” 南宫老贼气得抓心挠肝。 散朝后,慕听雪去栖凰宫,路过一条甬道,结果无意间听到南宫界跟皇弟告黑状:“皇权是唯一的,一国二主焉能不乱?陛下,万万不能让萧望之担任中书令啊,他一入阁拜相,内阁权利就更加集中到长公主手里了!” 皇弟就开始绿茶精附体,嘤嘤地哭,表示他非常痛心,非常难过,非常对不起南宫老师,都怪晏泱那厮,要不然一定要封南宫老师一个中书令。 南宫老贼也很痛心,陪着小皇帝君臣、师徒一起哭,痛骂摄政王和长公主真不是东西。 她寻思着,这事儿跟晏泱有个屁的关系啊! 那日廷议,罢黜了崔士宁的相位,摄政王根本不在场! “弟弟真是太离谱了,什么黑锅都往泱泱身上甩,到处说泱泱的坏话。” 慕听雪越看越气,把那本国史从车窗用力扔了出去,“这国史修了个什么玩意儿?皇天后土,乾坤逆行,众臣何敢有违?用这样的句子污名化母后,太过分了。” 这些文人,就会暗戳戳地骂母后和自己。 甚至在公主列传中,含沙射影地说她什么“纤纤玉手,肆意拨弄云煌的盐价和命途”。 文人就是士大夫阶层。 她今日在大朝会上,又把盐价给撸下去一截儿,降到了二百文,成功收获了一众世家门阀的谩骂和诅咒。 “嘭” 好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殿下不好了,您的书把人砸到义冢里去了!”车夫惊呼声传来。 “什么?” 慕听雪大为吃惊,赶忙下车。 她只是丢了一本垃圾国史。 暗器功夫,什么时候精进到此等程度? 从长乐门出城北行二里,放眼望去一片萧索枯林,枯林边儿上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坑边有一堆一堆燃烧的纸钱,用石头压着,星火余烬飘飞。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万人坑——“义冢”。 慕听雪下了马车,跑到土坑边上,只见“暗器”国史在咧咧寒风中,一页一页迅速翻过,哗啦哗啦。 “人呢?” “掉下去了!”车夫是镇北军悍卒,他指着下方皑皑白骨、累累尸堆,“那人一动不动。” 虽然已经入冬了,气温很低,但万人坑里依然传出了浓烈的腐烂尸臭味儿。 车夫忍不住,扭过头就吐了。 慕听雪尚能忍受,她从大一下半学期开了解剖课,数十年,经常出入极为刺鼻的解剖室,用手术刀和钳子镊子分离大体老师的肌肉、皮肤、脂肪组织。毕业后进入医院工作,手术室内见过更血腥的残肢,心理承受能力强大。 她一个纵身跃了下去。 一只脚落地踩断了不知是谁的腿骨,很短,细嫩,从骨型看是个孩子。 另一只脚下软软的,是个仆人的尸首,刚死没几日,布满了尸瘢,以及被主人鞭笞后留下的可怕伤痕,打得骨断筋折。 慕听雪赶忙把双脚移开,脊髓窜起寒意。触目所及,是云煌最真实的,属于底层人的地狱。 流民、仆人、女婴、老人、奴隶、花柳病的风尘女子…… 斜前方三十米处,趴着一个活人。锦衣白靴,头戴玉乌纱,腰别笏板。 是的。 慕听雪确定是活人,而且还是个官儿,身上穿着三品文官朝服,背后织着飞禽。 “大人,你……还好么?” 趴在皑皑白骨中的那个年轻官员,身体一僵,一只手握紧成了拳头,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61 首页 上一页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