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腾缓缓坐起身来,看向进来禀告的家奴,却没有立刻起身相迎,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 “黑石子是带着什么东西来的?” “就一架马车,黑石子和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从上面下来,手上只提着一只雉拿着一卷竹简,并没有带其他东西。”家仆回忆了一下,如实说道。 冯腾脸上浮现了笑意,他吩咐仆人:“我的小友来拜访我了,快将前日我猎到的那两只野兔烤了,我要招待朋友。” 赵不息拜访冯腾之前就已经打听过这位郡守的性格了,圆滑但是十分有底线,和河内郡的中小贵族们都维持和谐,但也从来不收贵重礼物。 难怪始皇帝会任命他为河内郡的郡守。河内郡的郡守可不是好当的,河内郡往前数十年都是秦赵战场前线,这里的赵人或多或少都和秦国有些仇,加上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上一任朝廷派来的郡守就是被人刺杀丢了半条命险些没能活下来。 可冯腾已经安安稳稳做了年的河内郡郡守了,虽然没能让河内郡变得富足,黔首安居乐业,可也没让河内郡再起叛乱,已经是一位十分有能的郡守了。 “冯公,好久不见。”赵不息冲着冯腾摆摆手,十分活泼。 冯腾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他家中的小女儿也和赵不息差不多大……年前差不多大,年未见,自家的小女儿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他眼中迅速划过一丝思念和自责,赵地凶险,他不放心带着妻儿来此赴任,就将妻儿留在了咸阳,虽时常通信,可也是一别年未曾再见面。他离开咸阳的时候小女儿和赵不息如今一般大,现在过去年,小女儿应该已经变了模样了吧。 “黑石子来找老夫是有何事吗?”冯腾带着赵不息人转身走入正厅,邀请她们坐下。 “临近年关,息是来给长辈送年礼的。”赵不息笑眯眯地把手中的竹简递给身旁的家仆,家仆捧着竹简再递给上座的冯腾。 没等冯腾开口拒绝,赵不息抢先一步道:“我知道冯郡守从不收礼,可我今日来并不是来拜见冯郡守的,而是晚辈来拜见长辈的,送的年礼也不是什么价值百金的宝物,只是一卷《申子》罢了。” 冯腾闻言笑了笑,也不再拒绝,而是示意家仆将竹简递给他。 金银美人他收不得,但若只是一卷书,他收下倒也无妨,只算是朋友间的往来罢了。 “这……”冯腾接过竹简,却发现手中的竹简并不是崭新的,而是有一些年份了,穿竹片的麻绳都已经黑了,有几块竹片也缺了一小脚,他疑惑出声。 赵不息解释道:“这事我前几年偶然得到的一卷申不害的手书《申子》。” 申不害,原本是郑国人,郑国被韩国灭了以后韩昭侯任用他为丞相,十五年内“内修政教,外应诸侯”,推行“法”治“术”治,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更重要的,冯腾学的就是申不害的“法”。 冯腾忍不住心动了,他目光黏在竹简上,忍不住伸出右手细细抚摸着残破的竹片边缘。这可是偶像亲手写的周边啊!而且申不害已经走了百年了,他亲手抄写的竹简只会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少。 赵不息当然也没有错过冯腾脸上压制不住的“我想要”表情,她微微一笑。 “这卷是我曾帮助过一位原韩国人他送给我的,此人是申公后人,送了我许多申公亲手所写的书,我家中还有十几卷,这一卷是专门送给冯公的。” 送礼嘛,主打的就是一个投其所好。对于冯腾这类并不钟爱钱财的人来说,万金对他有何用?可申不害亲手所写的《申子》就不一样了,不算昂贵但是稀有,最重要的是他拒绝不了。 赵不息自己就有收藏的竹简,还是她专门去邯郸昔日嬴政做质子居住的那一带房屋中偷偷翻出来的,年幼绝版始皇刚学会写字时歪歪扭扭的狗爬字! 现在还被她珍藏在她床底的箱子中呢。 她可太知道偶像周边的威力了! 冯腾犹豫了一下,还是脸微红的将这卷《申子》收下了,看向赵不息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好感。 飨宴过后,赵不息才和冯腾说起自己来拜访的另一件事。 “我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是否符合律法,所以想询问您。”赵不息坐在冯腾对面。 冯腾挺直了身体,只要一旦谈到律法,他就立刻从温和长辈模式切换到了尽职尽责郡守模式。 “我观察到因为连年的战乱和天灾,四处都有失去父母的稚子,正巧黑石这些年收成都不错,所以我想要办一个孤儿院,收纳一些自己无法活下去的孩子,您认为如何呢?”赵不息仔细描述着自己的想法。 冯腾沉思了片刻。 秦律对孤儿是有保护的,《秦律十八中·仓律》中规定“婴儿之毋母者各半石”,意思就是失去母亲的孤儿每人每月发放半石粮食。 可秦律虽然有规定,奈何生产力跟不上,每年饿死的有劳动能力的成年人都有成千上万,别说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很多时候官府都拿不出来粮食养孤儿,就算是富裕地区的官府有着充足的存粮,可一个稚子想要长大,哪里是每月那半石粮食能养活的呢? “黑石子的确是贤人啊,此仁政也。”冯腾夸完之后觉得怪怪的,从他一个法家弟子口中冒出来“仁政”两个字,总觉得不太对劲。 冯腾哂笑一下,管它呢,又没有违反律法。本来他能将河内郡安稳治理下来也就不是什么抱着典籍不知变通的人。 “既然黑石子愿意做此善事,衙门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冯腾沉思一阵。 “也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没有上户籍的孤儿统计户籍……这样吧,你那边有什么需要,只要不违反秦律,可以自行决定后再上报官府。” 算是给了赵不息怀县内的部分自治权,让她可以自行安排人员变动和自行修建一些小型工程,虽说赵不息先前也一直都是自己做不禀告官府的,但是这类事情的确还是有官府默许更安全。 秦律虽严,可也不是不知变通,事实上,自商鞅变法以来百余年,秦一直都在修改法律。 ……直到秦二世登基,秦律才从“严法”彻底变成了“暴法”。 冯腾本想说官府也负担一些粮食,可转瞬又想到空空如也的粮仓,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陛下明年开春还想再在百越起兵戈,特意抽调了粮食,现在河内郡的粮仓内干净的能跑马,哪来还有粮食能让他调拨? 冯腾说出“自行决定”的时候脸忍不住微红。毕竟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白嫖怀县一样。 他不太好意思补充道:“黑石子若是真能把此事做起来,人口增长,这也算是老夫的政绩,只是现在官府囊中羞涩,人员缺乏,实在是抽不出太多精力……” 赵不息明白冯腾的未尽之言,官府没钱没人,你要干什么就去自己出力做,官府在政策上给你方便,至于资源,你自己出吧。 可这正好符合了赵不息的心思。 她本来就不想让官府插手,收养孤儿这件事,有一部分是赵不息的确可怜无父无母被饿死、冻死的孩子,另一部分她也是为了扩大人才储备,为造反积蓄力量。 造反除了需要萧何范增这一类的大才担任相担任主要职位之外,还需要其他人才去担任基层职位才行。 她需要丞相和大将军,也需要县令和亭长,也需要运粮官和伍长。 所以赵不息要自己建立学堂、建立职业学堂、建立军学堂、建立学宫,培养一批完全忠诚她的人才。赵不息心思流转,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改变,依然笑得一派天真烂漫。 她指着身侧的陈平对冯腾道:“这是我的门客陈平,建立孤儿院收纳孤儿之事由他负责与官府对接。” 冯腾微微颔首。 赵不息拉着陈平一顿夸:“我虽然不是平原君、缪贤,可陈平绝对是能和毛遂、蔺相如等同的门客。” 冯腾诧异,这才仔细观察了一番陈平,发现此人内里本事怎样先不说,可外表上看的确是俊美高大,翩翩君子。 “既然黑石子这么说,那我可就要将他当作是毛遂、蔺相如一样的大才来对待了。“ 冯腾心生好奇,毛遂和蔺相如都是六国著名的能人,蔺相如更是赵国名相,和廉颇将相一心阻挠了秦国数十年,饶是当时身为敌国国君的秦昭襄王,都对蔺相如赞不绝口。 于是冯腾一连问了陈平数个难题,陈平不慌不忙对答如流,让冯腾对他刮目相看。 “果真是如毛遂蔺相如一般的大才啊!”冯腾赞不绝口。 又得知陈平是陈长的犹子,冯腾看向陈平的眼神更加欣赏了。 而陈平,则一边按耐住激动的心情,一边深深的看了眼真心实意为他得到郡守欣赏而高兴的赵不息。 他知道,赵不息带着他来还在冯腾面前夸奖他是为了将他引荐给冯腾,为他未来铺路。 陈平抿抿唇,环顾四周将今日郡守府的一切都印在脑海里。 自一个默默无闻、无人赏识的黔首到如今被一郡之守称赞为大才,他知道他已经踏上了一条光明大道。 今日的郡守府就是他的黄金台,黑石子就是他的燕昭王。 他也必定不能辜负黑石子对他的看重,陈平攥紧了笼在袖下的双手。 他要做黑石子的乐毅。 赵不息、陈平又和冯腾敲定了各种细节,一直谈论到天色微黑才不舍收住话头。 已经和郡守敲定了此事,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只要明日再到官府将此事入档就可以正式在怀县开展了。 “唉,陈平啊。”赵不息坐在马车上却忽然长叹一声。 “你说,这么多账目都交给范增,是不是不太好。”赵不息假惺惺道。 孤儿院这个大项目一开,黑石的流水必然会复杂数倍,而本就算账算的昏头的范增…… 陈平轻声笑笑,平静道:“对俘虏还能好吃好喝不加打骂,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您对他已经十分仁慈了,他应该对您感恩戴德才符合礼啊。” 赵不息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良心舒服多了。!
第47章 天气越来越冷,枯黄的草叶结满了霜,蝉一只只僵直着腿从树上掉下来,树林中铺上了一层枯黄色的树叶。 黑石和咸阳的人都换上了厚衣,路上的黔首也所剩无几,自黑石到咸阳的路上人迹罕至。 黔首们没有丝织的厚衣,也没有厚实的兽皮,在这个甚至没有棉花的时候,黔首们冬天只能躲在家中,等待着寒冬的过去。只有能买得起厚袍的贵族,才能肆意享受深秋猎场中肥美的野兽和寒冬雪白的大雪。 比起其他地方,怀县要热闹一些,来往的黔首虽不说兴高采烈,但脸上也带着笑,今年怀县的收成并不算好,但是黑石子帮助他们赶走了楼县令,他们需要上缴的税赋少了很多,还能修渠换取一点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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