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燃了香,茶水也早已备好,段桢被请入内时,帝王在暖阁围栏处移了一方小几,菱花窗半开着,清冷的空气使得殿内的燃香都清冷了几分。 段桢照常行礼后落座,听闻帝王道:“长安向来喜茶,不妨一试。” 段桢字长安,他幼时居北境,与忽兰接壤,逢遇战乱,父为其取字长安,便是取长久安泰之意。 段桢与萧北冥不仅有君臣之名,更有知己之意,他也并不客气,用了茶,赞道:“果然好茶,观其茶色,品其茶香,应是龙团胜雪,去岁也是除夕之夜,陛下在王府邀臣一同品茗,只是当时还用不得这龙凤团茶。” 萧北冥看他一眼,初时在燕王府旧街与段长安初识,他衣衫简朴,居于闹市之中,偏最喜茶,即便只喝得起粗茶,也要日日去茶坊,“你若觉得能入口,叫邬喜来备上一些带回府中。只是你今日来,恐怕并不只是来讨朕一杯茶。” 段桢笑了笑,拂了拂手中羽扇,冷风直入衣襟,眼前之人已非当初燕王,而他更是人臣,不再是小小詹事,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公府并章氏姻亲并不安分,虽禁军与龙骁军都归顺陛下,可魏燎善冲二主将如今皆在北境,朝中其余将领难免与章家有旧,再兼太后挑拨,实在不容乐观。” “恰巧近来北境也不太安分,魏燎善冲二将前日来信,称忽兰二王子冶目携部族众人斩杀大王子代夫,如今老忽兰王发丧,冶目正筹备接替王位。” “他正是树威的时候,为了获得部族信服,已接连一月骚扰北境,抢夺粮草衣物,自矩州起,战火不断,好在矩州知州陆寒宵颇有胆识,与魏将军一里一外,配合得当,未曾让北境百姓损失惨重。” 萧北冥眉头微皱,此事前些日子兵部已经上奏,可奏章之中将此事一笔带过,与宋骁所言大不相同。 显然是有人阻拦了消息,满朝之中,是谁能插手军事,已不言而喻。 “今夜陛下本该顺水推舟,纳章氏女为妃,稳定人心,待北境战事起,顺势拔除这颗毒瘤,可陛下反其道而行之,臣观镇国公离席时神情愤慨,恐怕心中生怨,眼下还未到撕破脸的时候。” 萧北冥只是静默听着,若换了旁人,这番话必不敢在他面前直说,但段长安偏偏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这也是他最大的不同。 萧北冥饮了口茶,神色清冷,“那章漪性情恶毒,她若入宫,只会与太后沆瀣一气,届时前朝后宫难得安宁。即便不靠姻亲,朕也能切去章家这块王朝腐肉。” 段桢手上的羽扇顿了顿,时下心中也明了,陛下心中对章家,对太后之怨,已到了何种地步,若非先帝遗诏…… 他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臣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萧北冥挑了挑眉,“段长安说话何时也这般遮遮掩掩?” 段桢笑了笑,道:“陛下自继位起,朝中大臣便动了巩固联姻的心思,陛下都一一回绝,可是宴席之上为何却没有拒绝太后娘娘立薛氏女为妃嫔?” “那薛振源最是左右逢源,当时为了攀附靖王也没少替他做事,薛氏女又曾嫁与逆王萧北捷,陛下就毫无戒心?再者,薛氏身份有瑕,却成新帝后宫第一个封妃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于她而言,果真是幸事吗?” 萧北冥听段桢提及宜锦,眼底沉了沉,良久,他道:“无论外界如何议论,在朕心中,她永远只是她自己,非薛氏女,非后宫妃嫔。” 在遇见她之前,他从不知,原来这样平凡的光景也值得人格外珍惜。若这世上有什么求不得,也唯她而已。 帝王声音凝重,半张侧脸在光影中只显出沉稳。 段桢听完这话,愣如呆鹅,手中的羽扇也静止不动,他从前认识的萧北冥从不是个冲动的人,运筹帷幄,冷静自持,无欲无求,而今,这人身上也有了欲,沾染了人气。 良久,他顿首,微微笑道:“陛下,臣明白了。” 段桢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萧北冥知道宰执府应当也有家宴等着段桢回去,自不留他。 到了晚些时候,他忽然叫了邬喜来进来,低声吩咐道:“叫钦天监过来一趟,算个吉日发册封令。按朕的吩咐重新布置偏殿。” 邬喜来一震,陛下从未对后宫之事如此上心,他忙应下。 * 宜锦知道自己在直殿监待不久,时下也有些舍不得玉瓷,正逢除夕夜,往年在闺中时,总是与家人们聚在一处,听听戏,打打叶子牌,熬到次日清晨。 如今到了宫中,虽然不能和家人团聚,但她也想让大家过个好年,便托李掌印留了些酒菜,并一些叶子牌,赏着雪,颇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境。 几盏酒下肚,玉瓷脸色微红,一双眼睛亮极了,“从我第一日见你,便知你委实是个好姑娘,在这宫里并不多见。能与你相识一场,也是我的福气。这里敬你一杯,便祝你万事皆顺心如意。“ 话罢,她又饮了一整杯。 宜锦自然回敬她,她极少饮酒,这里陪了几盏,便也面色绯红,芰荷这丫头比她更不胜酒力,几杯下去,也是醉倒在桌面上。 三人又打了场叶子牌,只是到了最后,谁输谁赢已经不知道,说好的赌注自然也没了踪影,宜锦算是最后还留着几分清醒,怕这两人着凉,便将她们扶上床榻,盖好寝被,这才愣愣地在绣凳上坐了一会。 她觉得心中有些闷,便披了披风,打了帘笼,刺骨的寒风吹过,便是一个机灵,倒是清醒了几分。 今晚深黑色的夜空被燕京百姓的祈福天灯与烟火照耀得格外光彩,连月亮都失了清丽之色。 她斜倚在门廊下,仰首望着那残月,心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矩州,这个时候,宜兰在做什么呢?陆家人待她够不够好?她在那边会不会受什么委屈? 她从骆宝那处得知,忽兰王位接替,矩州已起硝烟,宜兰身处危城,她心实在难安。 她好想变成一只鸟儿,哪怕穿越过崇山峻岭,汹涌河海,只要能和阿姐见上一面,知道她无碍,她也可以安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宫墙外终于静了下来,只偶有几声爆竹,她倚着那颗柱子,渐渐有些困倦,不知过了多久,却忽然听见廊檐下踩雪的声音,那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似乎格外熟悉。 厚实的,带着热意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将她渐渐环住。 宜锦长睫微颤,睁开了眼睛,酒意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循着热源,像小时候那样,钻进“阿姐”的怀里,埋首嘟囔道:“阿姐……,你终于来接知知了,知知好想你……” 在听到知知二字时,萧北冥彻底僵硬在原地,他如被雷电击中,心中激起的是一阵不敢置信,只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然而她袖笼下露出那只白嫩的右臂,上头的伤疤经年淡去,却仍有印痕。 当年,她曾以血喂他。 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愈发坚定。 十三岁那年,自深雪覆盖的山谷中救了他一命,之后再无音讯的小姑娘,确实是眼前人。 一直以来,都是她。 原来兜兜转转,她竟一直在他身边。 他抚了抚她带着冷意的发,喉结微动,最终低声唤出那两个字:“知知。”
第29章 宜兰 晨光熹微, 窗纸上透出淡淡的金色,雪下下停停,终于在大年初一这日见了太阳。 宜锦被那抹金色唤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内侍宫人们已经起身,宫道上的积雪已清理了一半。 但她再看四周, 却发觉这里不是直殿监,炭火正细细燃着, 殿中那株青山玉泉的的花骨朵儿全部绽开,散发着阵阵幽香。 这里分明是皇极殿。 正当她一头雾水时,芰荷却打了帘子端了热水进来,边道:“姑娘,快些洗漱,前殿备了早膳。” 芰荷与她对视, 便知她想问些什么, 想起昨夜的事, 脸色有些红, 用蚊子似的声音道:“姑娘,你昨夜抱着陛下不肯撒手,所以……所以陛下只好将你抱回了皇极殿,一早也将我叫来这里。” 宜锦呆呆的,宛若提线木偶般任由芰荷更衣梳洗, 她不敢置信自己昨夜竟做了那样的事, 拉住芰荷的手确认道:“我……我真的……?” 芰荷给她梳着发髻, 见她一脸惊恐,不再逗她, 笑道:“姑娘醉了酒,将陛下认成宜兰阿姐了,才不肯松手的。” 宜锦松了口气,心里想事情总算没有那么糟糕,但尽管如此,她已经可以想见今日见萧北冥时该有多尴尬。 从前在侯府时,芰荷就是梳妆手艺最好的,她也乐于替姑娘打扮,如今重操旧业,飞快地给宜锦梳了发髻,上了妆。 宜锦肤色白皙,唇绽樱颗,再换上一身青衣,披上斗篷,比之从前多了三份俏丽,五分娇媚。 梳洗完毕后,尚膳监已送了早膳来,宜锦站在槅门前,隐约能看见萧北冥的影子,想起昨夜尴尬情景,她却不敢进去了。 萧北冥看着那抹青色的裙裾在槅门外若隐若现,勾了勾唇,道:“是外头的空气好吃么?” 宜锦身子一僵,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不紧不慢地落座,往日萧北冥用膳时,也会让她陪着,但不知为何,今日的氛围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邬公公和骆宝也不知去了哪里。 萧北冥看出她拘谨,也并不催促她,他知道她仍需要些时日习惯身份的转变,她从前克制守礼多过失态,也因此,她潜意识中只将他当成君王,生不出任何其他心思。 他要她渐渐明白,她可以放纵,可以任性,可以做一切从前不敢做的事。 然而这个道理,眼前人尚且还不懂。 宜锦照常欲替他布膳,却被按住了手,她抬头看他,却见他神态从容,散去了往日的清冷,有条不紊地替她盛好了粥,“我来。” 宜锦愣了愣,良久,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宫中耳目众多,如今她名义上是萧北冥的后妃,太过生分反而惹人生疑。 萧北冥听她这话,便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注视着她喝粥,忽而沉声道:“钦天监给了几个册封的吉日,后日,下月初五,你想挑哪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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