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姆叹了口气,看着薛珩苦读的模样,道:“自从三姑娘那夜被迫入了王府,小少爷阻拦无望,便日日如此苦读,他总以为这样才能保护两个阿姐。他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外人可以笑他不自量力,笑他痴人说梦,可徐姆却只有心疼。 夫人去后,这三个孩子,过得都太可怜,明明都是替对方顾虑,却反而挣不出一条通达的路。 薛珩温完书,看见宜兰,少年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 宜兰走近,替他拂了拂肩上的落雪,比划了他的个子,眼底有些湿润,“阿珩长高了,也俊朗了,阿姐都快认不出了。” 少年长相肖其母,俊秀文雅,被长姐夸奖,脸庞红了红,“阿姐回来,我很高兴。” 姐弟两人闲话几句,便听外间来了个小厮气喘吁吁来报:“姑娘,陛下与娘娘至侯府了,侯爷说请姑娘和小少爷也一同列席。” 宜锦与薛珩对视一眼,这是薛振源头一次主动邀薛珩赴宴,从前这样交际应酬的事,都是交给薛瑀的。 宜兰问他:“阿珩,你怕吗?” 薛珩清亮的眼眸与宜兰对视,他摇了摇头,神情坚毅,“有两位阿姐在,我不怕。” 到了前厅,薛振源与柳氏位于左右次座,萧北冥看向宜锦,袖笼下的手动了动,牵住她的手一同落座。 主座之上,帝王君威深厚,女子云鬓花颜,二人衣着虽不华丽,却格外有一股雍容气度。 薛振源与柳氏在座下行礼,那日大内册封遣使来府中问吉,他们二人惶惶然如在云端,怎么也没想到宜锦会为妃。 如今眼见为实,两人眼皮直跳,如坐针毡,心里并不惊喜,生怕宜锦秋后算账。 但宜锦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们,只是在宜兰与薛珩到时,她脸上才有了淡淡笑意。 宜兰携薛珩向帝王行礼,少年面容清秀,并不露怯。 他看向萧北冥,仍记得上次这人来府里时替宜锦阿姐撑腰,才让他得以就医,回到鹤鸣斋。 他也曾在许多贡生的策论文章中了解过这位帝王。 在那些文章中,帝王的人生被割裂成两段。 十五岁之前,少年燕王曾携龙骁军生擒忽兰王,举国振奋,那时燕京孩童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像燕王一般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他亦是那些孩童中的一员。 之后的十年,旧日的燕王登基为帝,新帝鞭笞朝臣,坑杀降兵,手段狠厉,遭文人口诛笔伐。 但此刻,从他的角度,瞧见帝王牵了他阿姐的手,神色平和,宛若寻常人家的夫妻,没有一丝杀戮之气,同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 萧北冥看向宜锦,新年时未曾与家人团聚是她心病,尽管他不喜长信侯夫妇,今日却仍旧来了这里。 宜锦知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她低声道:“阿姆做膳食的手艺是府中一绝,我们去鹤鸣斋用午膳,好不好?” 萧北冥自然没有不应的。 薛振源与柳氏便明晃晃地被抛下了,两人尴尬站在原地,厅堂内的女婢们各个鼻眼观心,生怕惹火上身。 柳氏瞧着心烦,散了这些下人,同薛振源道:“等太后娘娘成事,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薛振源瞪了她一眼,“慎言!” 他心里虽然也看不惯宜锦这丫头猖狂,但追随章琦,与太后同谋,无异于与虎谋皮,还是谨慎为好。 * 鹤鸣斋第一次这样热闹,徐姆乍然招待这样多的人,不免有些紧张,同一个小丫鬟忙前忙后,宜兰和宜锦也过去帮忙。 萧北冥虽不擅厨艺,却也出了不少力,他添柴有妙招,灶底的火又烈又平稳。 宜锦看着高大的男人窝在狭窄的灶台里,忍俊不禁,萧北冥知道她在笑他,神色颇有几分无奈,但心里却被这里丰盈的烟火气填满。 过去无数个年,他都与宋骁在皇极殿度过,万家灯火,却似乎没有一盏是为他亮起。 而现在,无论身处黎明或是暗夜,都会有人替他点一盏灯。这盏灯照亮了他年少时的阴霾,更照亮了眼下的路,让他能暂且放下近日来沉重的负担。 陆寒宵一身青色官服,戴展翅幞头,他取下官帽,也挽了衣袖,同阿姆一起择菜,没有一丝架子。 清洗蔬果时,他挽起来的官服大袖依旧浸了水渍,化为深色,动作举止却依旧如研墨书写时那般优雅。 他抬首看宜兰一眼,声音平稳,神色淡淡,“夫人可否为我重新挽袖?” 宜兰仿佛忽然清醒,她暗叹无论过去多久,她都会被陆寒宵这张脸迷惑。 她擦净了手上水渍,垂首替他挽袖,无意间触及他温热的小臂时,两人皆是一愣。 宜兰指尖微颤,却低下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寒宵看着她,若有所思。 一个半时辰,三个男人各司其职,陆寒宵择菜,宋骁劈柴,萧北冥烧火,配合默契。 徐姆掌勺,瞧见底下几个男人都不拘小节,眼底尽是笑意。 两个姑爷虽有君臣之别,却肯在此处放下,也都是为着两位姑娘。 若夫人在天有灵,也该感到欣慰。 * 用过午膳,陆寒宵便请辞归府,他道:“魏燎将军与段宰执昨日已来府拜会,议定粮草行军事宜。臣今日归府后,安置完老母和内子,便同宋魏二将军一同启程回矩州,定不辱陛下使命。” 宋骁听完这番话,许是方才饮了酒的缘故,他比平日话密了几句,“陛下,臣自少时,这条命便是陛下所救。臣母当年犯错,陛下亦有不杀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卑劣肉躯,任陛下驱使。” 萧北冥皱了皱眉,“国事固然重要,但家事亦要担当。宋骁,你可知,今日芰荷为何没有出宫?” 宋骁低下头,刚毅的面颊出现了一丝裂缝,他闷声道:“臣母病重,芰荷姑娘心善,一直侍奉左右。” 萧北冥敲了敲檀木桌,“一个女子,未经礼聘,便替你孝亲,难道仅仅是因为心善吗?” 宋骁身子一震,他捏紧了腰间佩剑,沉声道:“臣明白了。” 他待芰荷,有心而不敢言,他乃草身浮萍之人,注定奔波一生,他怕耽误这个姑娘。 回府时,宜锦和宜兰都有些依依不舍,宜锦心中始终担忧姐姐的安危,她不由多问一句,“阿姐,陆大人此去一路艰险,你真的要同去吗?” 宜兰握着她的手,反问道:“若此行去矩州的是陛下,知知能忍住不同往吗?” 话罢,宜兰瞧了瞧陆寒宵板正的身影,神色怔然,“他读圣贤书,十年寒窗,无一日懈怠,张载之言,他悬于书房内,从不敢忘,我又如何能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要做到这短短二十二字,对一个出身寒门的学子而言,该有多难。 她又如何能阻他。 宜锦想了想,倘若赴北境矩州的人是萧北冥,她也一定会一同前往,那她又怎么能劝服宜兰? 她不再劝,只嘱咐阿姐一定要时常稍信报平安。 宜兰一一应下,登上马车,遥遥望着远处府门那几道人影,直到风雪遮住一切。 马车行了一段路程,还未到陆府,陆寒宵看她落寞,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慰,他将手中书籍递给她,道:“山野怪谈,尚能一观。” 宜兰愣了愣,看了他一眼,接过那本厚厚的书,稀罕道:“陆梓行,你今日怎么舍得将这宝贝书给我看了?” 陆寒宵拂了拂袖,淡淡道:“就当是你今日替我挽袖的报酬,不过,只是借你一观,还是要还的。” 宜兰并不理他,只是随手翻阅着书籍,被这样一闹,她的离愁别绪也减去三分。 * 离开侯府后,萧北冥与宜锦二人并未回宫,他们先去了云来观,宜锦的母亲乔氏供奉的长明灯就在此处。 于萧北冥而言,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乔氏,谢某曾与宜锦所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无法再拥有。 可他想让乔氏放心。 两人添过灯后,朝着乔氏长明灯前叩拜三次。 下山途中,山道之下聚集着不少来自北境的流民,正聚集在粥棚处,拿着残破的碗排队领粥。 燕京流民逐渐增多,京兆府虽派了专人专管,但仍旧有些顾不过来。 宜锦见萧北冥神情沉重,便知他又想起北境战况,又想起那些曾中瘴毒被坑杀的叛军。 这些天来,他几乎难以安眠,他以为她不知,实则,他辗转反侧时,她亦然。 雪色朦胧,山道之下,燕京万户灯火,格外辉煌,宜锦牵住他的手,清亮的眼眸看着他,“当年,我就是在这处山道上,遥遥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生擒忽兰王,得胜而归,威风凛凛,在百姓眼中,你是守护北境的大英雄。” “然而做一世英雄,是很难的事情。一生不愧于己,不愧于人,那是圣人。” “萧阿鲲,你不必做个圣人,你只需做你自己。” 他背负得太多,从不肯去瞧一瞧自己的过往,自己的善,他以为用恶的皮囊包裹住自己,才能让亡者安然。 他在为难自己。 宜锦看得揪心,更看得不忍,她看着他怔然的模样,道:“萧阿鲲,你低头。” 萧北冥照做。 宜锦圈住他的脖颈,沉水香的气息格外令人安心,她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轻声道:“萧阿鲲,为了偿还我们的因果,你当初下的定礼,已然空空如也了。你以后再也没有小金库了。” 萧北冥怔然。 宋骁有些看不下去眼前的场景,他捏紧了腰间的佩剑,背过身去道:“陛下,娘娘将所有积蓄礼金全给了段宰执,一部分留用施粥,剩下的留建公学堂,当初那些人的子女,皆可入学无需束脩。” 所以陛下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比他这个禁军统领还要穷。 宋骁不禁抿唇笑了笑。 萧北冥抚了抚她眼下的乌青,只有心疼,怨不得她这几日那样忙碌,要一一找出那群将士的后代,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便有段桢相助,她也定然十分操劳。 他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有些冷意的发,眼底情绪波动,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溢出,又酸又疼。 一直以来,要他做圣人,逼他做圣人的人有很多,可是只有知知,让他先做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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