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锦忙谢过,她接过那串佛珠,檀香气息格外沉重,她却觉得格外安稳。 两人告辞,正逢天色将晚,山道之上风大,卷起两人的衣袂,伴着竹林风叶声,自山门处往下看,显得人格外渺小,却有翩翩风骨。 那小沙弥不解道:“师父,这手串乃当年皇长子诞临时,其母张氏进奉,师父费了好些功夫才替这佛珠开了光,如今怎么就赠给这位姑娘了?” 净空看着那个女子离去的背影,却轻轻叹了口气,“她是他的善因,亦是他的善果。正因如此,老衲才将此物交给她。只是若有一日……“ 净空接着叹了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沙弥不懂师父口中所说的善因善果,但是他也听到了这位姑娘在书院的肺腑之言,心中亦敬佩这女子的坦然与大义。 * 长信侯府。 镇国公府的官家云升来见,薛振源才下了朝,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更换,便忙不迭到前殿,边命侍女奉茶招待云升,边客气道:“不知管家前来有何指示?” 云升虽扬着笑脸,笑意却不达眼底,道:“大人当初对着我家国公爷说待靖王殿下忠心耿耿,如今国公爷举事,正需要大人助力,大人不会推脱吧?” 薛振源心头一震,想到近日京中流民之事风波诡谲,原来靖王殿下真的并未身亡,他心思活络,当下便道:“这是自然,不知国公爷何事吩咐?” 云升道:“倒也不难,只是你家薛三姑娘,屡次坏了我家大人的好事,大人有些生气,想要叫她来国公府问话。” 薛振源面露难色,道:“她向来悖逆,不尊孝道,如今又在宫中为妃,我即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云升冷冷一笑,“大人这是推脱之词吧?倘或硬来不行,迂回之策也并非不可。除非,大人不想为国公爷效力。” 薛振源头皮发麻,他不想应下这件事,可如今他在宜锦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哪一日新帝清算,宜锦定然也不会替他说情,眼下倒不如像国公爷表个忠心,倘或可使,日后成事他也能获益,倘或不成,他也可以说是国公爷强逼,亦有挣脱之词。 半晌,他道:“我明白了,请管家转告国公爷,请他放心。” 话至此时,外间花窗处却忽然有重物坠落之声,云升锐利的眼光朝外间一扫,对着薛振源冷笑道:“看来薛大人府中墙上的耳朵不少,倒是叫老奴心惊。若连府内都治不好,国公爷如何指望你完成大业?” 薛振源一惊,忙叫手下小厮去追,那云升亦怕此事泄露,反而打草惊蛇,坏了国公爷的计划,他脸上一暗,吩咐来跟在他身后的国公府的那几个侍卫道:“立刻去追,无论是谁,查到后格杀勿论。” * 外头的天阴沉沉,乌云遮蔽了天光,狂风大作,豆子大的雨点很快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砸在干燥的泥土地里,激起一股土腥气。 赶车的马夫抹了抹额头上的雨水,透过雨幕向马车内喊道:“两位姑娘压惊,雨下大了,车程要慢些……” 话刚说到这里,马车却忽然一震,似乎是撞击到了什么重物,吓得那车夫赶紧喝停,下车查看。 地上躺着一个少年,他的发冠已散,一身玉白的袍子已经,一支利箭穿透他的胸膛,浓浓的血水顺着袍子渗出,又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淡,他的眉眼清秀而稚嫩,正是最好的年华。 那车夫惊慌失措,一时害怕,也来不及去管那马车,顺着泥道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宜锦唤了一声车夫,却没有得到回应,芰荷先掀了车帘,颤着声音道:“姑娘,那是……” 宜锦心中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所充斥,她迅速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的模样,她的心跳开始停滞,跌跌撞撞下了马车,直到她跪在他身侧,触摸着少年冰冷的面颊,她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裙摆沾染泥水的暗沉,她轻轻拨正少年凌乱的头发,声音颤抖,“阿珩……” 少年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雨下得很大,比他此生见过的雨都要大。 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阿姐的模样,他费力地吐字,“阿……姐,快……,快跑。镇国公……追杀。”血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渐渐从喉头溢出。 宜锦的身体颤抖着,她挣扎着,想同芰荷将他挪到马车上,可是两个弱女子,却这样无助,她只能不断用哽咽的声音道:“阿珩……你别说话,阿姐带你看大夫……” 薛珩却只是努力睁眼看着她,要她走,“阿……阿姐,我曾立誓,此生会……会保护阿姐,再不让阿姐受委屈求人。可是阿姐,我食言了……我很……很没用……” “可是若有来世,我……还是想做阿姐的弟弟。那时……换我保护阿姐,好……不好。” 从他记事起,除了母亲,只有两个阿姐最疼他,他天生愚钝,这世上男子的路明明有很多,可是他却一条都没有走通,直到眼下这一刻,他仍觉得遗憾。 在这短暂的一生中,他曾有过许多的欢乐,也有许多的痛苦,可是他真的好舍不得……舍不得…… 他想要同从前那样,牵着阿姐的手,走在燕京的御街之上,可是,恐怕再也不能了…… 宜锦抱着少年逐渐冰冷的身体,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她感到呼吸困难,胸腔里开始有一种刺痛,她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就像是要抓住他的生命,“薛珩,你听着,我不要什么来世,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听见了吗?一直以来,你才是阿姐心中的后盾……” 她说着,手也在抖,心也在抖,直到她发现,这个清秀的少年再也没有了反应。 雨水顺着她的衣襟往下流,她已分不清哪些是眼泪,哪些是雨水,芰荷陪她跪在一旁,抿唇隐着哭泣声,“姑娘……” 就在不远处,一人着僧衣,执青伞,默默注视着那个哭得绝望的女子,雨水阻隔了两个世界,一切都在雨幕的冲刷下愈发模糊。 他缓缓走近那个女子,青伞遮住她的衣衫,却并没有遮住她眼中的泪,恨意,与绝望。 宜锦抬首看他,除夕之夜,她与萧北冥在州桥夜市分别时,她在云来观内见到过的那个僧人。 她不是傻子,阿珩说镇国公追杀,让她走,眼前这个僧人偏偏也出现在这里,上次在观中并未细看,如今仔细看到这张虽然羸弱苍白的脸,竟也与萧北冥有三份相似,只是气质不尽相同。 眼前人虽穿着僧衣,却没有断绝任何世俗上所有的欲。 萧北捷撑着伞,看着眼前的女子,知道他一向小瞧了她,她聪慧,应当猜出自己是谁,“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让人带你走?” * 燕宫。 天幕暗淡,瓢泼雨水下,登闻鼓下发出阵阵鸣响。 半个时辰后,那些流民穿着新得的冬衣,站在文德殿的大殿内,第一次直面君王。 他们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只能听到一旁的士子代他们发问,替他们讨一个公道,但此刻,他们心底的悲愤却不似那时歇斯底里。 公堂之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女子在风中柔弱而坚定的身影,想起了那女子的言语。 “哪怕我一人之力如萤火卑微,我也想要哪怕一人知道,他是君王,亦是人。” “他从未放弃过你们。” 那个叫江州的男童,静默地站在流民的队伍中,悄悄抬眼直视君王 ,帝王冕冠之下的那张面庞,并非凶神恶煞,就如那个姐姐所说的一样。 萧北冥位于上首,他看着底下这些流民,却想起邬喜来向他禀报,眼前这些人曾说了哪些话,知知又是如何在愤怒的流民面前为他据理力争,字字句句,让他的心脏开始酸涩,抽痛。 那篇文章中对他的指责,他毫不在意,甚至不屑辩驳。可是那些污言秽语,却伤了知知。 除了她,从没有人在意过他的声名。 她冒着世俗的指责与玷污勇敢地与他站在一处,再也没有抛下他。 眼下的这些流民曾经伤她,但他此刻,却仍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他不能让知知的努力白费。 萧北冥收起思绪,待一旁的士子陈述完毕,他看了眼两班官员,章琦的位置仍旧空缺,“按照本朝旧例,凡是敲响登闻鼓者,该受二十廷杖,但今日,朕便免了这一道。” “但同样,今日殿上之人,若有人说了假话,亦不轻饶。” 那士子叩首谢恩,却道:“陛下,先祖设登闻鼓,便是为了闻百姓音,昭天下冤。流民中毒致死一案关系重大。流民首度英言语失状,引发骚乱,自然有京兆府惩治,但他亦是此案要员,草民请陛下宣度英与当日施粥的胥吏入殿质证。” 萧北冥看向那个士子,“朕允你所言。” 度英手脚皆着铁链,他之所以能成流民首,皆因他为人仗义,流民们一路南下,受尽劳苦,却愿意信任度英,眼下见他安然入殿,并未有传闻中帝王为遮掩丑闻而杀害度英之事,流民们对书院之中那女子的话便又信了三分。 萧北冥知道,度英此人在狱中只供出了镇国公章琦,却对与他一同作乱的流民只字不提,不肯指认,他虽爱财,但也是个义士,不愿连累无辜百姓,他沉声道:“度英,你可知晓,在狱中你不肯指认的那三十几人,昨日于粥棚赈济处忽然中毒暴毙而亡。” 度英并非傻子,他握紧了手中铁链,昨夜他在狱中,却差点被送饭的胥吏毒杀,若非陛下早有预料,他便已经成了镇国公手中的冤魂。 他以为不招认那三十几个流民便能护住他们的性命,可却反而使得陛下无法保护他们,丧命于镇国公之手。 他此刻知道自己错了。可却已经晚了。 他跪下道:“草民曾与奸人为伍,做下追悔莫及之事。当日镇国公章琦给予草民五十金,命草民等趁施粥时故意与胥吏争执,引发骚乱。” 那施粥的胥吏张泽跪在大殿之中,两股战战,他想起自己父母亲眷皆在镇国公手中,一双眼紧闭着,却不敢开口。 他知道度英被抓后,国公爷为了万无一失,定然要除掉所有作乱的流民,但接到命令的那一刻,他的心仍在颤抖,三十多条人命,他要如何才能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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