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住胸口,红着脸朝左侧挪了挪,与他拉开距离,用蚊子似的声音解释道:“这是阿姆做的寝衣……” 她欲盖弥彰的解释,似乎将事情推向了更尴尬的境地。 萧北冥收回手,有些为离去的温香软玉而失落,他低声笑了笑,有意逗弄她,正色道:“你阿姆的手艺很巧。” 宜锦睁圆了眼睛,两世以来,她几乎没有看见过萧北冥如此不正经的时候。 她脸色涨红,有些懊恼昨夜自己不该听芰荷的话穿阿姆做的这件衣衫,她早就说这件衣衫有些太……,可是阿姆却说,夫妻之间就是该这样穿的。 她几乎落荒而逃,下了床榻,轻轻叫了声芰荷。 芰荷在外守着,听自家姑娘叫她,便知道是要晨起梳妆了,她捧着水盆,打了门帘进入内室,伺候姑娘梳洗。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今日还要给章皇后和隆昌皇帝请安,她虽然不喜章皇后,可是身为燕王妃,进宫请安便是礼节,众口悠悠,礼不可废。 芰荷一双巧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替宜锦盘起一个端庄的螺髻,按照品级大妆,插了一支四尾凤钗,换了一身宫装,正是初春时宫里时兴的式样,显得女子身材纤细,如御河边随春风起舞的柳条。 新妇进宫请安,难免要穿的庄重些,但这身服饰在宜锦身上却不显得老成,反而增添了几分娇媚。 隔着屏风,萧北冥能瞧见他的小王妃正着急梳妆打扮,他眼底含笑,吩咐邬喜来去后厨备膳食,“她昨夜睡得不大安稳,叫后厨备些糙米薏仁水。” 邬喜来一惊,品味着睡得不大安稳这四个字,忍不住笑开了花,忙拍着胸脯道:“老奴都明白,殿下等着就是了。” 等宜锦梳妆完毕,对着满食案丰富的早膳,又看了眼笑得眯缝着眼睛的邬总管,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落座,邬喜来忙替她盛了一碗糙米薏仁汤,道:“薏仁汤安神,殿下特意吩咐后厨做的。” 宜锦接过那碗汤,入口有些微微的涩,但却并不难喝,她仰头看着萧北冥,见邬公公又递了一碗羊肉汤给萧北冥,嘴里道:“殿下近日容易疲乏,应当多补一补。” 萧北冥看着那碗汤,似是知道邬喜来误会了什么,他扫了个眼风给邬喜来,“你什么时候瞧见本王疲乏了?” 邬喜来瞬间又明白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附和道:“是是是,殿下天生神勇,奴才什么时候都没见您疲乏过。” 宜锦:…… 她觉着有哪里不对劲,可她却说不上来。 她给萧北冥夹了几块水晶虾饺,道:“若是在侯府,殿下便可以尝到徐阿姆做的虾饺了,徐阿姆做的水晶虾饺是一绝,” 萧北冥看她眉眼低垂,没有晨起时那股子活泼劲儿,便知道她应当是想家了。 他将她夹过来的虾饺一一吃掉,又给她夹了一块茯苓糕,低声道:“三日后回门,你若是想家,我们那日可以早些回去。” 宜锦闻言,微微一怔,看向他认真的眉眼,却忽然生出一阵恍惚,她低声道了一声好。 两人用完膳,便到了入宫请安的时辰,邬喜来早就安排了马车,宜锦本以为萧北冥不会去的,可等到他自己转着轮椅出来,她只有呆愣在原地。 她抿唇道:“殿下,进宫谢恩,我可以独自应付。” 他的腿伤还未痊愈,况且她知道,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章皇后与隆昌皇帝,如今进宫谢恩,恐怕是为了她。 邬喜来也劝道:“殿下,您的腿疾本就没好,大夫也叫你多休养……” 萧北冥却没有听从他们二人的建议。 他知道,昨日成婚没有新郎亲迎,她已然受了许多委屈,倘若今日他不陪着她进宫,那么旁人难免轻视她。 他不想让任何人轻视她。 即便是要会豺狼,也该是他先会。 身为男子,本就该有担当。 他转动轮椅,只靠着臂力滑向斜板上了马车,尽管过程艰难,但他想着不能在知知面前出丑,还是努力坐到了。 宜锦看着他的身影,却觉得眼中酸涩,芰荷扶着她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马车内极为宽敞,萧北冥膝上放了一本《资治通鉴》,宜锦对这本书并不陌生。 这本书扉页,曾由沈赣沈太傅署名,他虽没有当过萧阿鲲一日师傅,但在萧阿鲲心中,他恐怕是唯一的恩师。 沈赣,前世那个在忽兰王军前毅然献身的老人家,如今仍陷在北境王城的地牢之中。 宜锦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她不能再让事情沿着前世的轨道行进。 如今章皇后与萧北捷恐怕正是得意的时候。 前世萧北捷宁愿与忽兰王军勾结,也不愿放下称帝的执念,若这一世他如愿得逞,再有国家危亡,社稷颠覆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大燕的百姓。 有这样的君主,即便是有千千万万个沈赣之流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她其实是存了私心的。 这一世,她只想萧阿鲲好好地活着,不必背负任何沉重的负担。 萧北冥见她神色沉重,只以为她是因为要入宫面圣才会如此,他放下手中的书籍,温声道:“入了宫,你只需跟在我身后便是,别怕。” 宜锦看着他,点了点头,其实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马车一路沿着御街到了皇城门下,守城的将士瞧见燕王府的徽标便放行了。 过了午门,便必须下马车行驶,对于萧北冥而言,再次踏上入宫的路途,要接受满宫内侍宫娥异样的目光,无异于将伤口再次在众人面前揭开。 众人会感叹,昔日征战沙场的燕王,怎么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萧北冥神色冷静自持,他没有因为那些打探惋惜的目光而感到受伤,只是双手因为持久用力而青筋横亘,但面上,他却没有露出丝毫不堪。 宜锦站在他身后,替他推着轮椅,因为她,他才要忍受这些目光,可是她怎么舍得。 穿过甬长的宫道内,隐隐约约能瞧见皇极殿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大门,汉白玉的石阶,琉璃瓦上的压角兽似乎要腾空而起,在朝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令人望之生畏。 这座宫殿,甚至于这条宫道,宜锦都并不陌生,冬日积雪盛行时,她曾在此处洒扫,上一世也是在这条宫道之上,萧阿鲲将她带回了皇极殿。 昨日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但一切似乎又都有些不同。 到了皇极殿前,邹善德道:“王爷与王妃赶巧了不是,圣上这会子才下了朝,正念叨着两位呢,快请进。” 萧北冥入了大殿,隆昌皇帝才下朝,仍旧穿着明黄的朝服批折子,见皇长子来了,他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道:“你腿疾还未痊愈,怎么就入宫来了。父皇不缺你见这一面。不必行礼了。” 隆昌帝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长子,也有些不好受,这个儿子替他守卫北境,从未有过一刻懈怠。 北境因有燕王,太平日久,可是凡事有利有弊,在北境,燕王的名望与权威曾一度超越皇权。 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因此他只有忍痛断了这只左膀右臂。 但到底是他的亲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 如今将长信侯的女儿指给冥儿,也算是弥补了当日他所做的决定。 隆昌皇帝道:“朕依稀记得,你小时候书法字画皆是上乘,不丝毫不逊色于捷儿,只是后来却再也不肯画了。邹善德,去将朕的那把昌平文房四宝取来,赐给燕王。” 邹善德忙应下。 萧北冥听了这话,面上却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波动,他谢过帝王,“儿臣谢过父王,只是如今儿臣怕是再也画不出那样好的画了。” 十三岁那年,那幅为父皇贺寿的江山社稷图,只给他带来了无妄之灾。 可是那样沥尽心血的一幅画,却仍比不过二弟一个简简单单的玉观音。 他一直都知道父皇厌恶他,厌恶他卑贱的出身,厌恶他的一切。 可他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 他在文经上下苦功,严寒酷暑亦不敢轻骑射,次次考校都得夫子夸赞,只想得到父皇一个肯定的眼神。 但父皇从未对他有过赞扬,甚至不曾有过怜悯。 年少时曾惶惶不可得之物,如今看来,是这样的不值得。 当他再也不执着于字画时,他的父皇却肯将那套珍贵的文房四宝赐予他了。 宜锦看着那套文房四宝,却想起前世萧北冥书案之上那副文房四宝,即便后来宣州知州多次进献书房珍宝,萧北冥也没有抛弃最初的那套。 原来是隆昌皇帝赏赐的。 隆昌皇帝亦赐给宜锦一柄玉如意,宜锦叩谢君恩,只听隆昌皇帝道:“你的出身并不算尊贵,但如今既成了燕王妃,你便代表着皇家与燕王府的颜面,好好服侍你的夫君,打理王府,这才算不辜负朕的期望。” 宜锦心中并不喜隆昌皇帝,但在明面上,他代表着君父的天威,代表着孝道,她只有遵从。 隆昌帝见她还算乖顺,点了点头,道:“你们二人自去拜见皇后吧,她为了这桩婚事,前后操持,你们也该去谢恩。” 宜锦低声应下,等她出了皇极殿,却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垂首瞧了眼萧北冥,他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唯独轮椅上的一双手用了力气,青筋微微跳动。 她几乎瞬间能体察出,他不高兴。 宜锦觉得心疼,无论是章皇后还是隆昌皇帝,都从未将他当成自己的亲人。 天家的利用多于血缘。 她替他推着轮椅,想替他省一些力,让他轻松一些。 萧北冥没有拒绝。 章皇后的长春宫正热闹着,宫人们都知道靖王殿下与镇国公府嫡长女章漪姑娘的婚事定下了,皇后娘娘这几日正高兴,邀请了世家夫人们来了一次流水宴,品尝燕京春日美食。 场上正热闹着,燕京贵女们大多会投壶马球,作为一种社交礼仪,这几乎成了世家贵女们的必修课。 等小内侍朝章皇后通报燕王夫妇到场时,章皇后笑了笑,“快请她们进来,从前他打马球从未有过败绩,今日刚好捷儿与漪儿都在,叫她们小年轻比试比试,也省得无趣。” 萧北捷站在章皇后身侧,瞧着那个换了妇人装扮,容貌娇美的女子,又瞧了瞧她身侧坐在轮椅上的萧北冥,冷冷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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