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锦见叫不动他的人,便在他身侧坐下,她知道自己的理由蹩脚,可是最近她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宫中危险重重,她不想让他涉险,“萧阿鲲,兄长说了你的腿还要多加休养。” 萧北冥放下手中的书,定定看着她,凤眸中起了一丝波澜,“知知,皇后寿宴,必定生变,躲是躲不开的。” 此话一出,宜锦便知是拦不住了,她沉默着看了眼朝阳下古朴的燕王府,瞧着门口目送他们的管家与长使,众人凝重的表情,便知他将一切都交代好了。 宜锦缓缓将车帘放下,遮住了那些沉重的目光,对车夫道:“启程吧。” 她的表情只一瞬便平静下来,然后从马车外接过芰荷递过来的食盒,从容地将里头仍散着热气的米粥与糕点端出来,道:“我本来打算叫芰荷送去荣昆堂的,现下也不必送了。” 她说着话,将汤匙递到他手中,琥珀色的眼眸没有丝毫责怪,也没有情绪波动。 萧北冥不确定眼前人是否生他的气,他用了粥,余光瞥见她捡起他方才放下的兵书,看得认真,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微微咳了一声,想要吸引眼前人的注意力,但宜锦却没有抬头。 萧北冥将手中的碗放下,默默朝她靠近了些,马车过街角,有些颠簸,他扶住她倾斜的肩,顺势将人揽入怀中。 宜锦挣扎了两下未果,搁下手里的兵书,索性心安理得窝在他怀里,他身上冰冰凉凉的,倒正好消一消晚夏的燥热。 萧北冥见怀里的人不再挣扎,猫儿似的窝着,他的下颚能微微触到她的额角,“生气了?” 他的气息在她耳畔,卷起一丝挑弄的热意,令人有些发痒,她偏了偏头,“没有。” “那你怎么不看我?书比我好看?” 宜锦睁圆了眼睛,捏了捏他的脸,这人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这样厚脸皮了,故意道:“再好看,整日看着也腻了。” 萧北冥凤眸微暗,胳膊收紧了怀里人,淡淡瞥了她一眼,“是么?” 宜锦有些不敢看他,把点心塞到他嘴里一块,兵书也塞他手里,“快些吃,入了宫不知何时才开宴。” 萧北冥嚼了嚼嘴里的点心,不甜,是糯米制成的,这糕点是她亲手所做。 他默默用完了那碟子点心,一块也没剩。 马车驶入御街,路过矾楼,店小二堆着笑招徕客人,人声鼎沸,因是皇后寿宴,自各地赶来不少地方官员,番邦使节,以及皇室宗亲,燕京凡是有些名气的酒楼客栈都被定了七七八八,倒显得比寻常过节还热闹些。 入了皇城,萧北冥下了马车,依旧同上一次一样乘轮椅,经过多日练习,双腿已能直立行走,但仍旧不能坚持太久,现在也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宜锦跟在他身后,来往世家大族的姑娘夫人们路过时少不得来上一声叹息。 “唉,果真是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昔日的燕王……” “可惜了……” 这些话在宜锦听来尚且刺耳,她不愿萧北冥入宫,也正是预料到眼前情境,她心疼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天之骄子跌落凡尘,英雄侠士客死他乡,是世人的谈资,却也是他人的伤疤。 萧北冥冷峻的面庞上瞧不出多余的情绪,唯独在那些长舌之人提及宜锦时,他如锋刃般犀利的目光才扫过人群,如沸腾的水突然降了温,现场便鸦雀无声起来。 皇后寿宴设在大庆殿,这是燕宫之中最大的宫殿,可容纳百人,礼部大办寿宴,所选彩饰皆为上乘,虽是白日,殿内亦燃了烛火熏香,丝竹雅乐不绝于耳。 席位按照皇室宗亲,番邦使节,文武大臣的品级排序,宜锦随萧北冥入座左侧第二桌,正对面的便是老熟人忽兰二皇子冶目,跟在冶目身后的浓眉大汉便是忽兰的先锋将军赛斯。 冶目身着兽皮衣,形容粗犷,一双蓝眼看人时便如同荒野的孤狼,带着浓烈的挑衅与不屑。 宜锦握紧了手中的茶盅,前世的种种开始在她眼前浮现,那是黄沙漫天的北境,是前世她临死前赛斯嗜血的面容,她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 赛斯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那一瞬,举了举杯敬她,朝她挑衅一笑,眼神中更有狂妄之意。 萧北冥没有错过这一幕,他毫无退避,从宜锦手边接过酒盏,朝着冶目的方向扬了扬,连半个眼神都未留给赛斯。 燕朝最重礼数,赛斯自然明白燕王此举的含义,他脸色青黄交替,好不精彩。 冶目见他这样,怕他坏事,压低声音道:“父王只是叫咱们来打探消息,可不是让你来惹事的。” 赛斯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因为太急,酒水溅到唇边,更显出几分狼狈。 宜锦担心赛斯之后会发难,却乍然被萧北冥握住了手,他似乎读懂了她的情绪,浓墨般的瞳仁中只剩平静,“昔日的手下败将,不足为虑。” 这话由他说出口,丝毫不显狂妄,更似是一颗定心丸,这一刻,她仿佛又在朦胧中看见了那个在长街上得胜归来,被百姓夹道欢迎的少年将军。 宜锦回握住他带着茧子的手,粗粝的感觉却令人心生安稳。 大约过了也与一炷香的时间,章皇后才盛装而来,她本就是寿星,又恰逢各国使节前来贺寿,便打扮得更加隆重些,大髻乌黑,珠翠生辉,举止端庄威严。 靖王萧北捷今日亦出席,他与燕王夫妇同列,见他们举止亲密自然,不知怎得心里就堵了一口气。 似乎是从小到大,他没有一样能比得过萧北冥,哪怕他残了腿,却也能娶到一个真心相待的王妃。 薛氏虽然出身低了些,可容貌性情,京中闺秀多有不及。 他闷头饮了一口酒,直到听见章皇后身边的宫人喊了开宴,他才回过神来。 酒过三巡,歌舞也换了几场,趁着舞姬们换曲目的空当,使节们开始进献寿礼,从珍宝古玩到汗血宝马,令人眼花缭乱。 轮到忽兰献礼时,冶目命赛斯将宝箱呈上,赛斯站在正中,身躯庞大,一双鹰目似铆钉,俯视周围这群燕人,张狂笑道:“这是忽兰至宝,巫祝曾言,有帝王之相者,才能打开此箱。” 此话落地,众人的视线便都聚集到那装饰浮华的宝箱上,王公大臣们皆变换目光,各有深意。 章皇后虽然好奇宝箱中是何宝物,但信则有,不信则无,在人前,无论捷儿能不能打开这个宝箱,都对他毫无益处。 她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笑道:“陛下正忙于前朝政务,等得了空再开宝箱吧,忽兰有心了。” 那内侍垂首行至赛斯身旁,欲要接过那箱子,赛斯却移了移,笑道:“皇后娘娘大喜,该是当场开了这宝箱才算贺寿。” 此话一出,饶是坐在右下的章琦也冷了脸色,忽兰如此挑衅,便是不将大燕放在眼中,如此行事,倘若再不迎战,恐怕只会让忽兰看轻,此次忽兰来使,不过是打探大燕虚实,倘若大燕露怯,必会影响北境战局。 赛斯见无人敢应,更加得意,冷笑道:“原来燕朝也不过如此,连个有胆量的都挑不出来了。” 若论胆量,谁能比得过当日单枪匹马闯忽兰还生擒敌首的燕王? 众人意识朝着燕王看去,萧北冥却丝毫不在意此刻的局面,他夹了鱼脍,又细细挑出鱼刺,送到宜锦碗中,“早膳没用多少,鱼好,多吃。” 宜锦面颊浮上些许热意,她咳了一声,示意他收敛,也夹了一道水晶蒸饺塞给萧阿鲲,“你更应该补一补身子。”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更令人想入非非。 萧北冥的唇抿成淡淡的弧线,在她耳边加了一句,“王妃说的是。” 宜锦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短暂的插曲随着邹善德那一声长长的“陛下驾到……”而终结。 众人忙起身行礼,隆昌皇帝着衮服,戴朝冠,天子驾临,百官朝拜,隆昌帝落了座,看向场中行忽兰礼节的赛斯,手指用力拨了拨玉扳指,最终道:“平身吧。” 他在皇极殿听人来报, 便知忽兰贼心不死,有意挑衅,倘若不能让忽兰贼子知难而退,北境恐又生变。 他忍住肺腑之中那股血腥之气,又服了金丹,脸上总算有了些气色。 隆昌帝微微一笑,“听闻忽兰使节呈了宝物,要有帝王之气者才能打开,朕倒是颇为好奇,择日不如撞日,便呈上来给朕瞧瞧。” 赛斯终于肯将那宝盒交出,但神情却并无敬意。 隆昌帝并未触碰那宝盒,只是低声嘱咐了邹善德一句,很快匠人便拿来了工具,那宝盒以生铁铸就,饰以各色宝石,虽然坚硬,可普通匠人用蛮力竟也砸开了。 盒子中散落出大小不一的宝石,切面平滑,显然是人为放进去的。 隆昌皇帝朗笑出声,“小小匠人用蛮力便开了这盒子。看来忽兰的巫祝大人也有说错话的时候。” 章皇后见皇帝来救场,心里松了口气,接着话头说道:“这样成色的宝石,倒是不值得费这样的大力。忽兰王的心意,本宫收到了,这宝石,便叫宫人们撤下去吧。” 这清淡的语气,却像是给了赛斯等人一巴掌,他得到的消息,明明说隆昌皇帝病危,可现下看来,皇帝的气色竟比年轻人还要好。 难道是消息有误? 冶目适时站起身来,请罪道:“是赛斯将军考虑不周,我自罚三杯,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隆昌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冶目饮了三杯,并未阻拦,只道:“二王子果然爽快,本以为今日忽兰王会亲自赴宴,却不想是派了二王子来,不知忽兰王近日如何?” 冶目闻言,不动声色答道:“族中事务繁忙,父王不便前来,将朝见重任托付于晚辈,晚辈不敢怠慢。” 隆昌皇帝微微一笑,眼角余光瞧见燕王夫妇,眼神变换间,笑道:“算起来,朕的长子与你岁数一般,也已成家立室,二王子英勇善战,智谋过人,我朝尚有适龄的公主,不知二王子可有意?” 冶目拱手道:“谢过天子好意,只是父王一再教导先立业再成家,晚辈未曾建功,心中有愧,不敢想婚姻之事。” 大哥也先本就怀疑他有心篡位,时常在父王面前进谗言,倘若这次再与燕朝和亲,以父王的偏心,必不容他,届时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便都付之一炬了。 冶目的拒绝更使隆昌皇帝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状似和善一笑,便将话头引开了。 双方的试探暂时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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