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贵妃打起精神,道:“多年的老毛病,过些时日便会好,让圣上担忧了。” 圣上道:“你就是思虑过重。”他四下张望,“怎地放这般多的熏笼,大殿里热得人受不住,透不过气,就算好生生的人,在里面呆着也会受不住。我经常同你说,不该你考虑的,就别多想。多吸取天地灵气,别在这方寸之间,钻了牛角尖。” 殷贵妃赔笑说是,忙吩咐罗嬷嬷撤走熏笼。圣上抬手,“你既然怕冷,就留着吧。” 罗嬷嬷便站住了,殷贵妃亦没再说话。 文素素看得挺意外,圣上明察秋毫,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殷贵妃的确是思虑过重,常年在深宫里呆着,人极难不生病。 道理归道理,却是圣上自己的道理。 殷贵妃若并非后宫嫔妃,能随便出门做事,圣上已经立了储君,情形估计就不一样了。 文素素这时能大致体会到殷贵妃的情绪,她不是忌惮,而是在极力克制,隐忍。 就像是周王妃对齐重渊一样,不得不忍。 圣上这时看向了文素素,道:“文氏,上前来说话。” 殷贵妃转头朝文素素看了来,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文素素应是,低眉顺眼走上前,深深曲膝下去见礼。 圣上叫了起,道:“江南道彻查蚕桑亩数的主意,可是你所想?” 文素素没想到圣上这般直接,她脑子转得飞快,斟酌着很是克制地道:“回圣上,茂苑县多种植蚕桑,谁家有多少桑苗,大致都知晓能养几分的蚕,收多少蚕茧,蚕茧缫出多少丝,织出几分布。这里面并无深奥之处,惟熟悉耳。王爷与七少爷能多方面听从意见,虚心,谦逊,方才有核计出江南道的蚕桑数,只凭着一个想法,很难得以实施。” 这些话,文素素说得虚虚实实,不强给齐重渊与殷知晦加功劳,显得虚假。她也不抹杀他们的功劳,毕竟居上位者,身边都有谋士师爷出主意,上位者只管掌控大局。 能听从意见,做出正确的抉择,居上位者便是明智之人。 圣上唔了声,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懂账目?” 文素素道:“略微懂得一些。” 圣上呵了声,“只略微懂一些,太过谦虚,便沦为了自大。” 殷贵妃屏住了呼吸,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情不自禁抓住了锦被,再松开。 文素素道:“我只识得一些字,会算数。在王爷与七少爷之前,并未见过真正的账目,账本是何种模样,万万不敢称精通账目。” 圣上声音缓和了些,道:“你学得倒快。” 看来,圣上已经对她不说了若指掌,至少已经知晓了七八成她在茂苑之事。如今才召她进宫问话,这段时间,就是在查她了。 文素素不怕被查,她在茂苑县从一个被典卖出去的妇人,在贵人面前露脸,再到京城落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居于王府,与殷贵妃居于深宫并无不同。她却比殷贵妃要幸运,走到了世人面前。以后她再做任何事,他们至少不会再感到震惊,一个后宅妇人,居然做了男人才能做的事。 文素素探到了一两分圣上的喜怒,不过她向来博兔亦用全力,从不放松警惕,很是谦逊地谢了恩。 圣上看了文素素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道:“雪灾的赈济法子,也应当出自你手了。你对民生经济,倒有一番深刻的见解。你且说说看,当时你是如何想到了这个法子?” 文素素并不掩饰,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米缸里的米吃完了,若无新谷新米,便是被困在了空缸中。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都要面对这样的情景,与灾荒无异。” 圣上眼中精光闪过,声音沉沉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朝廷不顾百姓的死活,思虑不周了。” 殷贵妃呼吸一窒,情不自禁看向了文素素,目光焦灼。 文素素将殷贵妃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她沉吟了下,道:“我对朝廷一无所知,官制这些,还是得靠七少爷拿了书,我读过之后,方懵懵懂懂知晓了些。朝廷如何做,自有朝廷的考量,并非我能左右。我只是凭着自己粗浅的经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以前一样,经由王爷与七少爷做主。” 说完,文素素补充了句:“我是穷苦出身,考量得要多一些。没有张屠夫,还有王屠户,不会吃有毛的猪。若是王屠户也没了呢?” 这句话,文素素不该补充,属于是僭越,抱怨了。 但她不悔。 权贵达官贵人不会杀猪,穷人才是缴纳赋税之人。民贵君轻是理想,君君臣臣才是帝王千年来的统治基础。 只是,文素素进京一路走来,看到了大齐的现状,也看过了大齐户部的账目。 落后,稀巴烂。 贫穷,混乱,首当其冲倒霉遭殃的,是穷人。在穷人中,女人处于最最底层。 妇人被典卖出去,比牛马都便宜,穷困是首要原因。 殷贵妃怔在了那里,圣上亦微微失神。 如何在民与官绅之间寻求平衡,是圣上长久以来困惑的问题,始终不得其法。 从未有官员在他面前直言过这个问题,如今他听到文素素委婉提出来,着实令他触动。 民强,官绅与皇权便会没落。民弱,民则会乱,江山社稷不稳。 圣上久久没做声,在殷贵妃忍不住要说句话缓和时,圣上终于开了口,“你下去吧。好生伺候老二。” 文素素恭谨应下,曲膝施礼退了出殿。 凛冬的太阳高悬,照在身上始终不见暖意。 被宫女带到耳房的许梨花走了上前,周王妃与大小罗嬷嬷也一起过来了,大罗嬷嬷安排了软轿,文素素与周王妃分别上了轿离开庆兴宫。 轿子到了宫门口停下,文素素下了轿,周王妃走在前面,快要到护城桥时,她脚步缓了下来,紧了紧身前的风帽,手停留在系带上,抬头看着天际明年的太阳。 “我在成亲时同圣上说过话。” 周王妃的声音极轻,文素素听得不大清楚,正在辨认中,她转头看了过来:“年节时的家宴,能远远看一眼。” 文素素明白了周王妃话里的意思,她没被圣上召见过,而自己却面了圣。 兴许周王妃并非是嫉妒,而是忐忑不安。她与齐重渊的夫妻关系并不好,要是圣上与殷贵妃借此机会扶持自己,她这个王妃的地位就微妙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圣上问了我一些江南道,账目的事情。” 周王妃略微狼狈地别过了头,不自在地道:“我并非要窥探,只是.....不服。” 她终于说出了口,眉眼舒展了几分,“不服。我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及你。” 平静的声音,说出的话,仿佛浸了冬日的寒冷,悲凉的余韵幽幽不绝。 文素素笑了下,道:“王妃辛苦了。不过,我是这般以为的,王妃随便听听就是。王妃知道我的出身,被典出去生孩子,连牛马都不如。我服不服,我也不服啊。可是不服并没什么用,接受,再努力寻求改变。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也不怕失败,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也不怕死。王妃呢,可有在意的东西?” 周王妃停下脚步,呆呆出神。 她身后有薛氏,有一双儿女,有这些年呕心沥血的付出,她不甘心。 文素素孑然一身,的确可以孤注一掷。她是人,不是牲畜牛马,靠着自己拼到了现在,求生,也求过更好的日子。 她们之间,着实没甚可比之处,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文素素,也没必要对着她说不服。 周王妃嫣然一笑,道:“是我着相了。” 文素素也笑,两人继续朝宫门走去,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们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齐重渊疾步匆匆奔了过来,殷知晦则大步跟在了他身后。 很快,齐重渊便如一阵风般卷到了文素素面前,看都没看周王妃,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急切地道:“我听说你被阿娘叫了来,阿娘可有为难你,阿娘叫你作甚?阿爹也在,你见了阿爹,可有违了规矩?你怎地不早跟我说一声,我好陪着你去。” 昨日文素素将要进宫之事告诉了殷知晦,并未告诉齐重渊。要是告诉了齐重渊,他是会跟着一起去,看似给她撑腰,实则给她添乱。 对着齐重渊接连二三的问题,文素素只道:“王爷忙得很,这点小事,哪能拿来烦扰王爷。” 齐重渊笑了起来,温和地道:“好好好,就你体贴。不过,以后要是阿娘再要见你,你要记得告诉我啊,我就是再忙,也会抽出功夫来陪你。宫里规矩多,你要是御前失仪,被阿爹阿娘责罚,到时后悔就晚了。” 殷知晦与周王妃见礼之后就立在了一旁,此时目光从木然的周王妃身上收回,对齐重渊道:“王爷,时辰不早,圣上那边该传午膳了。” 齐重渊忙道:“回去路上小心,我得去承庆殿同阿爹进膳,不得耽搁。” 文素素点头应了,齐重渊急匆匆来,急匆匆离开。从头到尾,都未与周王妃说过一字半句。 周王妃默默往前走,厚重的宫门墙洞,令她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瘦弱。 墙洞风大,呼呼刮过如刀割,文素素忙拉紧风帽遮挡,露在外面的双眸,难得复杂。 齐重渊这黄橙橙,金灿灿的纯金搅屎棍,也是搅屎棍啊!
第六十五章 齐重渊与殷知晦到了承庆殿, 圣上已经传了膳食。他们到了之后,陈大伴再去御膳房叫了两份膳。 圣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夹着面前食案上的萝卜, 问道:“去找文氏了?” 齐重渊嘴角抽了下, 琢磨着可是要辩解,殷知晦已经答道:“是, 王爷担心文氏不懂规矩, 冲撞了圣上与娘娘, 便去问了几句。” 圣上唔了声,头也不抬道:“此次灾情严重,京城与京畿一带, 百姓的伤亡,户部可核计了出来具体人数?” 最终的伤亡,须得经由京畿各地的官员禀报到户部。人口数涉及到官员的政绩考评, 经过了江南道一事,殷知晦深刻认识到了基础数额的重要。 户部的事情,齐重渊平时全部交由了殷知晦,他这时倒聪明,只管低头用饭, 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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