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慕容氏一直都是这样温婉的模样,耿夫人并未起疑,只说:“快别见礼了,你身子不好,坐下说话吧。” 殷素雪没有说话,她指了一下崔云昭身边的座位,让慕容博送她过去坐下。 崔云昭偏过头看她,殷素雪也回望崔云昭。 片刻后,她淡淡笑了。 西去金乌留下余晖,一丝一缕钻入厅堂,落在殷素雪苍白的脸颊上。 她身上的病气很浓,可这一刻,她眼眸中的生意更重。 她想要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 不过一个眼神交汇,崔云昭已经明白了殷素雪的决心。 此刻,耿夫人也是想赶紧打发走这两个瘟神,于是等人一坐定,她立即开口:“雪娘,之前你小产,的的确确是五郎的错,你生气也是应当的。” 作为婆母,她上来先训斥儿子,看起来很是通情达理。 “不过夫妻之间本就是打打闹闹的,五郎也不是故意的,我腆着老脸,求你饶过他这一次。” 殷素雪垂眸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耿夫人也没在意,她继续笑着说:“可如今这些事,让你阿弟着急了,说只要让你同五郎和离,带你回家。” “这如何是好?” 耿夫人声音很温和,如同闲话家常一般,说出来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你和离回家,英姐儿怎么办?她那么小,还要阿娘陪伴长大呢。” 崔云昭听得心中无比恶心。 当一个人成了伥鬼,那便再也做不回人了。 耿夫人这是在拿英姐儿威胁殷素雪,让她留在慕容氏,不敢回家。 听到英姐儿的名字,就连慕容博都低下了头,紧紧攥着拳头。 更别提殷素雪了。 殷素雪抬起头,用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冷冷看向耿夫人。 四目相对,耿夫人眼眸一颤,很快就转过了视线,不敢看她。 殷素雪忽然苦笑一声。 “我好久没见到英姐儿了,我很想念我的女儿,母亲,若是你能让我见一见英姐儿,哪怕远远看上一面,也是好的。” 她依旧心存侥幸。 但耿夫人挪开了目光,她直勾勾盯着手里的茶杯,最终还是道:“英姐儿病了,我怕她害了风,已经许久都不叫人送她出来了,等她好了,再把她送回你身边,可好?” 殷素雪忽然笑了一声。 她抬眸看向慕容博,问他:“夫君,你的意思呢?” 从她问起英姐儿开始,慕容博就一眼都不敢看她了,此刻他低着头,整个人都是逃避的。 他没有回答殷素雪的话。 不知是不想骗她,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显得瑟缩又无能。 殷素雪惨然一笑。 她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眸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滴泪。 该流的泪她已经流给女儿了,此刻,不需要再哭了。 “行止,我想回家。” 耿夫人猛然抬起头:“你!” 殷素雪没有看她,只看殷行止。 “我嫁来慕容氏三载,诞育儿女,孝敬长辈,没有一丝错处。可慕容博竟在我有孕时动手打我,以至于我小产失去了第二个孩子。” “错在慕容氏,在慕容博,不在我。” 殷素雪脸上无泪,却字字血泪。 “我要同慕容博和离。” 这一刻,耿氏是真的坐不住了。 “殷素雪!” 她声音拔高,眼睛里都是血丝:“我看你是病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姻缘天定,并蒂成双,如何能说散就散?” “你不想想英姐儿?也不想想殷世侄的前程?更不想殷氏的面子?” “你怎么就这么任性。” 到了此刻,耿夫人还在拿英姐儿和殷氏来要挟殷素雪。 若殷素雪真的能被人要挟,真的能忍气吞声,她就不会小产。 就连腹中的这个孩子,她也决然割舍了。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藕断丝连,不如彻底斩断,彻底和离,离开慕容氏,再也不牵连。 殷素雪听到这话,抬眸看向耿夫人,倏然笑了。 “对,我就是要和离。” “慕容氏百年氏族,不会苛待我的女儿,慕容博一贯是个好父亲,也会护住她。” 她说着,看向慕容博,看到他低垂着的头。 “我同慕容博缘分已尽,早无感情,又因那些事端,故而要求和离。” “行止是殷氏的少族长,他就代表殷氏,我要和离,他也支持。” “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和离离去,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耿夫人简直气急败坏:“你!” 殷素雪撑着扶手站起身,平静看向耿夫人。 “若是慕容氏不同意,那我们就对薄公堂,让观察使、团练使等都来评判,看这桩案子,究竟要怎么判。” “耿夫人,你意下如何?” 这两句话,当场就撕破了耿夫人脸上的笑容。 耿夫人刚开始还有些气急败坏,听到后面几句,她竟是慢慢平静下来。 此刻,她也明白殷素雪是要撕破脸了。 虽然很懊悔,也觉得棘手,但她还是得撑住场子,否则后续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耿夫人大手一挥,慕容氏的家丁和仆妇们便都出现在院中,把离开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慕容氏虽比不上你们殷氏是百年世家,在中原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到底也在伏鹿盘桓多年,即便如今慕容氏在朝中无人,备受冷落,却也由不得你们这些小辈肆意欺辱。” 耿夫人目光锐利,看向殷行止:“我慕容氏可不会同意和离,若雪娘真要走,那只能上衙门,让如今的知府来评判了。” “不过在官府还未判下来之前,雪娘依旧是我家的儿媳,可是不能踏出慕容氏一步的。” 这就是要彻底撕破脸了。 即便最后殷素雪能跟慕容博和离,却也要拖得殷行止考试不顺,更甚者,殷素雪留在慕容氏这些时日万分凶险。 殷行止面沉如水,他看向殷素雪,见她定定站在堂中,明明是那么虚弱,却依旧挺直腰背,不被狂风折弯。 殷行止倏然一笑。 “行,耿夫人要打官司,那我们就打官司,”殷行止道,“我殷氏那么多人,有的是时间陪你们闹,你们不在乎慕容博的官声,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错的又不是殷氏。” “不过,若是我阿姐在慕容氏出半分差错,我要慕容博偿命。” 慕容博一直低着头,此刻听到名字,也一声不吭。 此刻,他似乎对名声和性命都不在乎了。 耿夫人冷笑一声,却道:“五郎做错了事,是应该受到惩罚,无论官府如何评判,我们慕容氏都能接受。另外,我家一定好好待雪娘,怎么会让她出事?” 说到这里,耿夫人直接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 “既然如此,你们就请回吧。” “等到官司出了结果,再来接雪娘回家不迟。” 但此刻,一直算是局外人的崔云昭忽然开了口。 “等等,急什么?” 崔云昭轻轻摸索着手里的厢军腰牌,神情微微变了。 此刻再看她,哪里还有方才那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千金模样。 现在的崔云昭,才是真正的她。 她挺直腰背,姿态优雅的坐在椅子上,微微抬眸看向耿夫人。 “耿夫人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里呢。” 此刻,耿夫人心头一紧,她终于意识到今日的事情不能善了了。 她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崔氏女。 或许是方才崔云昭的表现太普通,迷惑了她,让她全程只顾着跟殷氏争执,忘记了这位一直没有开口的崔氏女了。 现在她忽然开口,耿夫人心头狂跳,不知她要如何行事。 崔云昭完全没有给她思量的机会,直接开口道:“耿夫人,你可能不太了解吕观察使。” 说到这里,崔云昭淡淡一笑:“吕观察使最是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去岁张威事发,吕观察使也是秉公处置,没有任何徇私。” “慕容少爷作为伏鹿经历,正八品的官职,若有杀妻杀子之举,一经查证,不光是褫夺官职,还会有牢狱之灾。” 崔云昭声音很轻灵,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也是言笑晏晏的,可却让慕容博和耿夫人毛骨悚然。 “根据《周律疏议》案例,有官王氏,殴打妻子至其伤残,夺官流放一载。有官赵氏,殴打妻儿,至儿子死亡,夺官流放五载。” 周律疏议采用的是□□的旧例,□□重女子,女子行事生活,比前朝要更便宜。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案例,让人不敢随意轻视女子,反而让家庭和睦,国泰民安。 “今慕容博犯下此等恶事,耿夫人若是还按以前的老思路行事,就大为不妥了。” 说到这里,崔云昭竟是笑了一下,言辞很是有些恳切。 “若是以前,若慕容氏给殷氏赔偿,说不定可以抵消流放之罪,可如今在伏鹿当家的是吕观察使,上头也还有郭节制呢。” 崔云昭气定神闲:“耿夫人,吕观察使要怎么判,就不好说了。” 耿夫人的面色惨白,她嘴唇微微哆嗦,方才那股胜利的样子尽数消失不见了。 世家大族,武将新贵,大家行事都心照不宣。 慕容博同殷素雪之事,可以说成是夫妻口角,失手所至,并非故意。也可以说慕容博殴打妻子,以至害死腹中孩儿,算是谋害性命。 以前慕容氏耀武扬威惯了,在伏鹿本来就行事乖张,代辖的武将们也能给三分薄面,不会太过跟他们过不去。 可现在,崔云昭发话了。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慕容氏一定要做这不仁不义之事,那她便也不需要给慕容氏脸面。 便是要用到霍檀的人情,要在吕继明之前恳请,她也不会让慕容氏好过。 你不仁,我就不义。 真是一点亏都不吃,睚眦必报得让人胆寒。 耿夫人喘了好口气,看到儿子求救的眼眸,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怒火,看向崔云昭。 “崔娘子,咱们都是姻亲,姻亲之间哪里有世仇,再说,为了咱们家这一桩小事,让霍指挥去惊动吕观察使,实在不值当。” 崔云昭发现,这位耿夫人是习惯性的拿威胁来办事,到了她这里,竟还要再威胁一次。 崔云昭倏然一笑。 “值当不值当,我自己说了算,”崔云昭轻轻抚平百迭裙上的褶皱,声音轻慢,“这不是惊动吕观察使,这是我家夫君明察秋毫,让吕观察使刚到伏鹿就办一桩公正廉明的大案。” 崔云昭倏然一笑:“我以为,还是好事。” 威胁,谁不会呢? 吕继明刚来伏鹿,正是要立威的时候,此刻霍檀把慕容氏送上门前,吕继明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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