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泳顿了顿,片刻后,他握紧腰侧的长刀,恭敬道:“殿下请。” 干德殿大门打开,透出里面幽幽的宫灯来。 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晚霞橘红,好似要把天烧掉一半。 裴翊询踏入干德殿,闻到里面的苦涩药味和血味,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 不知道为何,他竟是有些胆怯了。 可就在此刻,干德殿大门关上,遮挡了最后那点天光。 看到关上的大门,裴翊询反而不再犹豫,他紧紧攥着拳头,大步就往寝殿里走。 此刻干德殿中的内侍很少,寝殿门口也无人看守,裴翊询转身进入寝殿,只看到高大的山水屏风,还有屏风一侧熟悉的内侍总管孙佑。 孙佑三十几许的年纪,一直跟随裴业,算是裴业身边的忠心人。 此刻孙佑看到裴翊询,顿时有些惊讶,忙上前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很突兀,在安静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有些刺耳。 裴翊询蹙了蹙没头,压下了心里的怒火,问:“父皇如何了?” 孙佑答:“陛下刚服了药,还未睡, 殿下可要与陛下说话?” 裴翊询点点头, 顿了顿道:“你退下吧。” 孙佑有些犹豫, 站在原地没有动。 倒是龙床上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孙佑, 退下吧。” 于是孙佑便躬身行礼,快步退了下去。 裴翊询在屏风边站了许久,才艰难迈开步伐,往床榻边行去。 越靠近床榻,他就走的越慢,越艰难。 待来到床榻边时,他觉得自己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裴翊询深吸口气,伸出手,一点点掀开帐幔。 霎时间,裴翊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苍老面庞便出现在他面前。 裴翊询成婚晚,二十五才有了他,至今尚未及知天命的年纪。 可能因为病重,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头发也花白一片,看起来衰弱又苍老。 帐幔里的药味浓重而苦涩,让裴翊询几乎喘不过气气来。 时隔数月才见儿子一面,相较于裴翊询的紧张,裴业却显得很平静。 他那双犀利的眼眸,慢慢落到了裴翊询脸上。 “福儿,许久未见。” “你可安好?” 短短十个字,让裴翊询眼眶泛起了红来。 很难得,他竟真的有些不舍这个严厉的父亲。 到了此刻,或许知道将要分别,裴翊询竟坐在了床榻边,如同年少时那般。 “儿臣很好,父皇可好?” 裴业笑了一下。 他咳嗽了一声,道:“还能活着。” 裴翊询沉默了。 裴业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他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目光慢慢挪到了床幔上的五爪金龙上。 “今日来看望我,可有事?” 裴业平静地问。 裴翊询没有回答。 沉默在殿中蔓延,让人喘不过气。 安静了很久,裴业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有些嘲讽,又有些释怀。 “终于忍受不了吗?” 裴业依旧不看裴翊询,淡淡道:“你是不是心里怪我,怪我生了这么重的病,还是拖着不肯死。” “真可恨啊。” 裴翊询浑身一颤,他下意识收回视线,不敢看裴业。 “父皇……” 裴业又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苍白辩驳。 “既然我自己不肯死,你就来送走我,以后登基为帝,光明正大稳坐龙椅,是不是很好?” 从小到大,他似乎都反抗不了这个强势的父亲。 哪怕现在他病弱苍老,随时都要断气,可他依旧能三言两语说中他的心。 把他所有的不堪都揭发出来,让他无所遁形。 裴翊询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怒火。 这怒火很快就把他的理智吞没,让他眼睛越发赤红。 “对,你为何就是不肯死呢?” 裴翊询的声音带着报复的快感,他倏然转过头,恨恨看着裴业,眼眸里有着显而可见的怨恨。 “小时候,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家,”裴翊询一字一顿地说着,“后来你好不容易回了家,却嫌弃我处处不好。” “你怪我文不成武不就,怪我不能给裴氏添光彩,后来你登基为帝,又迟迟不肯立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当太子。” “父亲,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裴业目光慢慢收回,重新落在裴翊询的脸上。 裴翊询跟他过世的皇后有七八分像,都是清秀的长相,每当看到他,裴业就总是很愧疚,以前没有好好照顾皇后,以至皇后早亡。 原来,对于这个儿子,裴业还有疼爱和怜悯,可当他出现在干德殿的这一刻,所有的父子亲情就已经荡然无存。 裴翊询当然不是来看望他,诉说委屈的,他是来杀了他,好能正式继承大统,成为皇帝。 可这个龙椅,裴翊询如何能坐得稳? 裴业挣扎着不肯死,就是想看看裴翊询是否有能力坐稳皇位,若是当时重病他就撒手人寰,一个毫无能力的储君只会被人生吞活剥。 若是能多熟悉朝臣,慢慢掌握权力,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裴翊询确实不是当皇帝的料。 他这一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即便当了皇帝,怕也无法坐稳江山。 裴业心疼儿子,却更心疼天下苍生。 他看着不争气的裴翊询,最终叹了口气。 “我从来不嫌弃你,只是你不适合而已。” 裴翊询冷哼一声,却说:“无论是不适合,这龙椅也是我的。” 裴业忽然笑了。 “福儿,这可能是你我父子说的最后几句话了。” 福儿是裴翊询的小名,他出生时身体不好,裴业和妻子希望他健康长大,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小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业笑着咳嗽一声,道,“你就听为父唠叨两句,可好?” 裴翊询抿了抿嘴唇,沉默无声。 裴业声音断断续续,可话里话外,却满满都是对天下苍生的不舍。 “中原腹地饱受战火,为今之计以休养生息为务,勿要多造杀戮,”裴业道,“藩镇的问题古来有之,你根基不稳,暂不能妄动,待时机成熟再做打算。” 裴业最后道:“先灭厉戎,再动藩镇,介时才能天下太平,国祚永固。” “我未能实现之心愿,还望你能实现。” 裴业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福儿,国家和百姓就交给你了。” “希望你能做个好皇帝。” 裴翊询的眼泪倏然落了下来。 他站起身,回到床榻之前,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谨遵父皇口谕。” 他三叩九拜,给裴业行了大礼。 待礼成,裴翊询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慢慢拿出了袖中的匕首。 那把匕首精致无比,上面镶嵌有无数珠宝,一看就是宫廷造办处的手艺。 看到那把漂亮的匕首,裴业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刻,裴翊询的心里是无比挣扎的。 他在原地战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动作。 等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想要往前走半步时,屏风后面早就隐藏的人影却快步走出,迅速来到了裴翊询身后。 “太子殿下可要弑君杀父?” 这一声声音低沉,有一种阴冷,裴翊询此刻紧张非常,不舍和愧疚交织在一起,本就思绪混乱,一时间没有听出来者是谁。 他下意识回过身,匕首往前挥舞,厉声道:“孙佑,你不要命了?” 然而挥舞出去的匕首完全没有击中来人,那人身手非常利落,干脆果断的一掌击在他的小臂上,把那精致漂亮的匕首击落在地。 匡当的声响里,来人上前一把钳制住裴翊询的脖颈,大笑起来。 “裴业,你的儿子好生废物。” “就这还想当皇帝?” 裴翊询此刻才看清来人。 那人竟是做内侍打扮的于未平。 自从他逃窜离开,裴翊询在城中大肆搜捕,一连搜捕了许久都未有其消息。 于未平手里的亲兵死的死散的散,他孤身一人,裴翊询自觉他出不了大乱,在搜捕了两个月后就不再关注他,把矛头指向了霍檀。 可谁都想不到,他佯装成内侍,就隐藏在干德殿中。 这干德殿外有重兵把守,旁人等闲不能进,倒是灯下黑,是绝佳的藏匿之处。 于未平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之前是被裴翊询摆了一道,才跌了这么大的跟头,他蛰伏数月,为的就是今日。 想到未来,于未平脸上出现了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几个月,他瘦了一大圈,人也颓废不堪,可他想要杀了裴翊询的心却一点都不少。 为了大事,就要不择手段。 于未平死死掐着裴翊询的脖颈,掐的他满面通红,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他看着裴翊询痛苦挣扎,眼睛里的兴奋尤甚。 于未平倏然偏过头,看着床榻上的裴业。 看到眼前这一幕,裴业倒是难得的平静。 他没有激动,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求饶,就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事情一般,是那么平静无波。 让人很想要摧毁他的平静。 于未平声音透着冷意:“裴业,你想不到吧,你这个好儿子这一年都做了什么事,他杀了多少重臣,逼死了多少良将,又杀了我全家,逼着我不得不反。” “现在,他又要来杀你了。” “这么个弑君杀父的畜生,不配为人君,更不配当皇帝。” 于未平看着裴业,眼睛里满满都是兴奋。 谁能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裴翊询以为这个长信宫尽在他的掌握中,可他绝对想不到,就在他父皇的寝宫里,居然藏了他。 他今日是来弑君杀父的,所以身边不仅没有带亲兵,就连殿中的内侍也都赶了出去。 这给了于未平可乘之机。 “这可真是天意,”于未平笑得癫狂,“看来,老天爷也看不过去,想让我登基为帝,拯救苍生。” 于未平收回视线,看向裴翊询,眼睛通红,染着仇恨的血。 “裴翊询,你就要死了,开不开心。” 裴翊询挣扎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脖子几乎要被于未平扭断。 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面对久经沙场的老将,一点胜算都没有。 就在这时,裴业终于开口了。 “平弟,”他用了最亲昵的称呼,“你忘了我们曾经的誓言了吗?” “如今你要杀自己的亲外甥?” 年轻时,两人励志做大英雄,保卫天下苍生,他们虽是姻亲,却也曾结拜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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