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容潇太过年轻,心里装了她的剑,她的门派,她的亲人,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她的世界是那么简单,就依托着这一亩三分地建立起来,嵌入到她的血肉里。她不懂什么四神器什么时空回溯,每天想的最多的事,就是练好手里的剑。 她那时候觉得,二百多级石阶,好像永远都走不完。如今她修为天下第一,却是一步就能越过。 旁人在许多年后故地重游,还能感慨一句物是人非,到了她这里却连“物是”都没有了,而人也早就不是当年跟在爹爹身后,懵懂回望的小女孩了。 容潇喃喃道:“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不该跟爹爹抱怨的。” “没关系的,没有人会怪你。”方言修道,“你爹爹只会为你而骄傲。” 容潇轻轻地笑起来:“是,他基本没对我说过重话,扮演黑脸的从来都是我娘亲。” “我有时候觉得很后悔,那日我为什么要去剑庐,为什么没有留在清河剑派……那样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死了。”她的声音一说出口,就被风吹散了,“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庆幸,幸好我走了,这样至少还能为他们报仇……” “现在我的仇报完了,我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呢?”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自己手心里融化,再次抬起眼时,却忽然瞥见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里方才明明空无一物,容潇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是一段长长的阶梯,于雪原中拔地而起 ,微微反着光,明净透彻,像是昂贵的琉璃。 在她眼前,那道长阶还在一级一级地扩展,似要通向遥不可及的天穹。 那是…… “登天梯。”
第80章 登天之梯 修仙者到了化神的境界以后, 便彻底脱离了肉体凡胎的境界,与天地同生,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 与风共舞,与云同行,甚至能够感受到每一个星辰的脉动, 与大道同频共振。此时修为的高低已不再是衡量修仙者实力的唯一标准, 主要是看心境。 若心境也到了大圆满, 脱离俗世红尘,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天道便会降下登天梯,跨过去就能飞升成仙了。 ——可她分明还是元婴中期的境界, 离化神还有很远的距离。 容潇怔怔地看着那截登天梯, 终是缓缓站起身来。 要过去吗? 先前那一剑“飞瀑流泉”用了她一大半灵力,此时体内经脉还在隐隐作痛, 大小周天不停运转,努力从天地间的稀薄空气中汲取着新生的灵气,以填补那巨大的消耗。 虎口的酸麻感仍未退去,她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调整了握剑的姿势。 方言修突然叫住她:“容潇。” “嗯。” 他声音有些急切:“你别去好不好?” “为何?” “踏上登天梯以后, 就要直面天道了,你实力还不足以飞升, 这时候你上去能做什么呢?天道掌管世间万物运转的法则, 若它想抹杀你, 那就是分分钟的事……” 容潇道:“我知道。” 她手中的无名剑不安地躁动起来,在剑鞘中不停碰撞发出声响, 几要脱手而出。 容潇敲了敲它:“别动。” 无名剑瞬间安分了。 而方言修还在试图劝阻:“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必急于这一时,你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 “是么?”容潇越过纷纷扬扬的大雪,望向远处的登天梯,新雪落在琉璃般的石阶上,转瞬间便消湮于无形,像是不曾来过一般。 天地缄口不言。 “我实力未到,想必这登天梯并不是为我而来。”她道,“只能是因为洛菁启动了神器,而神器之上沾染了些许天道法则之力的缘故。四神器三件已毁,定微剑仍未出世,所以登天梯只会出现这一次,错过便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她提着剑,一步步走了过去。 雪落无声。 “不对,你才二十岁就到了元婴中期,往后肯定会顺顺利利地突破化神,届时天道还会降下登天梯迎接你……容潇,你若想以一己之身对抗天道,为什么不等到你修为更高、足以与天道对抗的时候?” 容潇轻轻苦笑了下。 她目光悠远,正对的是那截象征着天道的登天梯,心中所想却是许多年以前,爹爹牵着她走上清河剑派的二百多级石阶。 “突破化神需要经历七重心魔劫,以往的化神大能无不是看破红尘,不念过往,去扮演一座高高在上没有感情的神像,旁人的喜怒哀乐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噪音过耳而已……我做不到,所以我穷此一生,都不可能突破化神了。” 她语气淡淡,像是在阐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流月琴的第一任主人,是那个年代最厉害的琴修,为了胜过他的毕生宿敌,不惜踏遍九州,遍寻天下名木,最终打造了这么一把琴出来,却在与宿敌决斗的当晚飞升。 艮山钵的第一任主人,是一个不知名姓的叫花子,日日守在街头,为了讨口饭吃受尽路人白眼,无人将他放在心上,直到他突如其来的飞升。 七星鼎的第一任主人,是七星殿的开山鼻祖清岚上人,某日外出游历忽有所感,回宗门后便闭关打造出了这间神器,而后也飞升成仙了。 除去非人为打造的定微剑,其余三件神器的主人无不是在某一日忽然看破红尘,从此放下所有过往,大彻大悟。 “我与他们不同。我走过世间名山大川,见识过繁华的华阳城,结识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看不破。” “清河剑派覆灭于无妄之灾,我要报仇。鹤水村邪修肆意残害百姓,我要诛杀。华阳城爆发百年一遇的瘟疫,我要救人……我本就是自红尘中而生,爹爹教我剑法,教我体恤百姓疾苦,娘亲教我不信命数,不敬神佛,这样的我,又如何能真正意义上的看破红尘呢?” 她永远会为旁人的悲欢所触动,永远放不下自己的过往,哪怕它们已经被埋葬在了风雪与黑夜之中。 所以她从来都清楚,元婴期就是她的极限了。她做不到抛却七情六欲,无悲无喜,注定过不了化神的心魔劫。 而四神器已毁其三,可想而知,直面天道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七星殿以观星算命之术闻名天下,他们讲究命数无可改变,贸然插手反而会招致灾祸,不如作壁上观。可若是换做我,不管结局如何,是否能提前知晓,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是要争上一争的,” 方言修声音发颤:“哪怕是……” “哪怕是死亡。” 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她的回答。 他从剑中醒来以后就一直安安分分的,从未忤逆过她的意思,这是他头一次想要不顾一切地阻止她。 “我……我又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他竭力抑制声音的哽咽,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以前好像学过一点算卦,所以我刚刚试着算了算。” 容潇举步踏过清河剑派的废墟:“哦?算出了什么呢?” “泽水困卦。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容潇悬在空中的脚微微一顿,片刻后继续落了下来。 她笑道:“舍身捐命,以行其夙志。这不是正应了我眼下要做的事吗?” “你别去好不好?算我求你,容潇……” 容潇打断他:“你不是很好奇,你失忆前是如何与我相识的么?” 方言修艰涩道:“你说。” “我这把剑在我出生那日被人送到了我身边,机缘巧合认我为主。我十岁那年遇见了摇光,他让我日后去剑庐找他,他给我铸剑。但我并没有在剑庐见到他,而是遇见了你。” 如今再细细回想那个场景,她渐渐意识到,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 “在凌霄宗的时候,我赢了程昀泽,灵力透支,就在这时迎来了我元婴期的天劫……你用引雷符将天雷引了过去,自己尸骨无存。” 天雷劈下的最后时刻,他却是笑着的。 他说,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朝着你选定的方向,大步走下去吧—— 倘若命运把他带来这个世界,制造了他们二人的相遇,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这一刻——那么她呢? 她这一生不断地拔剑挥剑,又是为了什么? 容潇在登天梯前方站定,微微仰起头来。 “我之前那段话还没说完,我偷跑出山门后被爹爹逮了回去,路上他一句斥责的话都没有说,直到回去以后,他将无名剑丢到我面前,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时她走了两百多级台阶,累得只想抱怨。爹爹握着她的手拔剑出鞘,他问,阿潇,你为何而挥剑呢? 为何呢? 为了成就大道?为了拯救苍生? 好像都不是。 她只是时间长河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修仙者而已,纵使天赋卓绝地位超然,也不过是比一般人更强一些罢了。但时间终会滚滚向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修仙者寿命长久,却也会在某一日化为尘 埃,湮于黄土。 那些东西于她而言太过遥远,尽管大家经常满口闭口就是苍生就是大道,但其实心里都清楚,这些都是空洞的大道理罢了。 大道无声无形,玄不可言。而苍生……她自己就处在滚滚红尘之中,又何谈超然物外、高高在上地施舍拯救呢? “我为何而挥剑呢?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我的剑可以是为了惩戒作恶者,为了告慰枉死者,为了了却遗憾,为了达成夙愿,为了他人,为了自己,甚至也可以什么都不为,什么意义都没有——但唯独有一条。" “它不该,也不能只是为了复仇而挥。” “我剑下斩了贺逸,斩了程昀泽,逼得洛菁拼着重伤回溯时空,应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应行的路我也差不多行尽了。我的剑陪伴了我一辈子,在旁人眼里它也许是百无一用的废铁,在我眼中它却是全天下最好的一把剑,没有之一。我不想伴随它的永远是报不完的仇怨……该告一段落了。” 她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汹涌的雪纷纷避开了这一处,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围环境隔开。脚下琉璃阶梯发出耀眼的光芒,流光溢彩,于单调的雪原中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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