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张嘴想接着说什么,又闭上,半晌勉强道:“我今日是有些急躁了。” 见他如此,齐侯神色和缓了些,叹口气:“您哪……” 田原也松了语气:“我是君上的叔父,是族中长辈,只盼着齐国好,盼着族中子弟好。人老了,有时候难免做得不周全……” 田原性子刚硬,难得听他这么说。齐侯神色越发和缓:“寡人知道叔父的苦心。相邦应该还没走远,我已经让人去请他了,寡人替你与他分说吧。” “那就谢君上了。” 田原从离宫配殿出来,在廊子上恰遇见田向。 两人止住脚步,田向对田原行礼,称“叔父”。 田原道:“你总这样一个人,我很是惦念。本想给你找个可心合意的伴儿,可惜那俞嬴不同意,也是无可奈何。” 田向微笑:“多谢叔父挂怀,向铭感五内。” 田原“嗯”一声,深深地看他一眼:“君上在等你,快进去吧。” 田向再行礼,与田原告别。 田向走进配殿。齐侯往上迎两步,笑道:“兄长走得倒快,寡人还有话与你说呢。” 田向笑道:“天气热,今日大宴,穿得又隆重,便想早点回去换下来松快松快。” “寡人一回来就把外面的脱了。”齐侯笑道,“又不是外人,兄长也将外袍脱下来吧,咱们好说话。”说着招呼寺人来帮田向宽衣。 田向谢齐侯,也将外袍脱下,寺人捧着下去了。 又有寺人端上加冰的饴蜜鲜果水来。 两人坐定,喝几口水,齐侯与田向说起几个重要都邑大夫的任免。任免变动是田向前两天呈报上来的,齐侯斟酌了几天,大多同意,也有还需要再问田向的。 田向与齐侯一一详细解释,齐侯点头。 “这些人,从前先君和上卿选拔的时候,想来也是又忠心又有才干的,但时间久了,离着朝中又远,没了约束,便走了形。可见我们的官吏之考要作为常制。”田向道。 齐侯再点头。听他条理分明地说到诸都邑大夫的作为,张嘴便报出各都邑人口、赋税,看他比前阵子瘦了的脸和脸上虽温和耐心却带了些疲惫的神情,齐侯颇有点尴尬。 官吏考核这事有多让人劳心劳神,齐侯是知道的——出一点错,被有心人揪住,便会闹出风浪来,后面的国政整治便不好做了,甚至前面做的也会被推翻。各国变法不成的,多是如此。今日宴会上却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当时便不该同意叔父说的…… 齐侯清一清嗓子,道:“说起上卿,兄长也知道他是什么脾气……老人家从来如此,今日之事你莫放在心上。” 田向淡淡地笑一下:“想将向与一位外国使节绑在一起……上卿这是因为前阵子田典、田喜等人的罢黜与我生气呢。君上也知道,他们那等人,简直是蠹虫,岂可接着为官?” 齐侯沉默,他何尝不知田原此举杂着许多私心,里面还有挑拨自己与田向的意思在。 田向看着齐侯:“向与公子俞嬴少年相识,当年确实有些情意,但她已经死了。如今的燕使俞嬴,于向不过是一个有些才智、值得拉拢的外国使节。还请君上相信,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齐侯笑道:“寡人自然信兄长。” 燕质子府 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回到质子府。三人下车,公孙启扭头看看老师和令翊,老师看不出什么,令将军嘴角带笑,神情很是愉悦。 “你今天喝了酒,好在喝得不多,回去盥洗了,歇一会儿,咱们再接着讲管子。”俞嬴道。 公孙启行礼答应着。 俞嬴又对令翊打声招呼,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令翊拍下公孙启的后脖颈,笑道:“回吧。先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夏天穿这一套真是受罪。” 公孙启轻声道:“将军这回放心了吧?那位齐相十几二十年前倒兴许真是一位美少年,如今是如何也入不得老师的眼了。将军还一直忧心他。” 令翊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果然—— “将军该担心的是更年轻英俊的后来人。老师今天自己都承认了。将军你——还是有些老了。”说到“有些老了”时公孙启预先跳开,防备令翊摁他的头。 令翊笑,懒得理这蔫坏的小孩。 公孙启往自己院子走,听身后令翊道:“先生当这个齐国的上大夫,一是为了反击当时田原的刁难,一是先生有这么个身份,在临淄行走会更方便。先生是你的老师,是咱们燕国的太子太傅,这个变不了。” 公孙启扭头笑道:“我自然知道。老师可是我的亲老师。” 令翊懒得再理他,老师还有亲的后的……活像霸占母亲的小崽儿。估计是因为太子妇过世太早的缘故。想到这个,令翊又心软下来。 公孙启已经跑进他自己的院子去了。 俞嬴回去好好洗沐了一番,把头发也洗了,看外面日头有些偏西了,便坐在院中树下,一边看书,一边晾头发。 令翊又端着一壶解暑浆饮走进院子,盘上还有些糕饼、鲜果:“宴上你也没吃什么东西,好赖垫补垫补。” 俞嬴谢他,邀他一块用,又拿簪要把头发挽起来。 不是正经吃饭,令翊与俞嬴凑合一张食案,就坐在她身旁。看她要挽头发,轻声道:“我又不是外人,你晾你的。” 俞嬴手一顿,到底把头发挽上了,扭头看令翊。他也沐浴过,头发还湿着,脸清清爽爽的,身上穿着家常衣裳,夏衣薄,越发显得身姿英武挺拔。 俞嬴正过脸来,捻起一块糕,对令翊笑道:“今日这羊乳糕似乎格外好,将军尝尝。” “先生刚才看我,觉得好看吗?”令翊问。 俞嬴不说话。 令翊突然笑道:“我给先生练套剑吧?我从前学的第一套剑法。” 看着他的笑脸,俞嬴实在说不出“不”。 令翊从俞嬴的厅堂取了剑,便在树下舞了起来。 俞嬴见过令翊与人拚杀,他的剑法大开大合,不乏为将者的气度和沉稳,这套剑却不同,俞嬴从中看到了无限少年意气。或许早几年的时候,更年轻一些的令翊在蓟都、在武阳家中,就这样常常在树下练剑。 充满少年意气的小令将军——如新绿的竹,如抽箭的兰,如晨曦,如春风,如这世间最美的东西。 俞嬴越发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满肚子脏心烂肺的老鬼确实不该招惹他。 练完了,令翊收剑笑问:“先生看翊舞得如何?” “舞得甚好!”俞嬴笑道,“能想见将军年少时候的情景。将军又有天资,又勤勉,难怪能成为燕国最年轻的将军。” 令翊微皱眉,她明明是夸赞,怎么听着味道那么不对呢?这是把我当成启了? 第二日,俞嬴去正式行上大夫拜受之礼,进宫见齐侯。 礼毕,齐侯问俞嬴关于她说的“引琳琅珠玉”之事:“求贤令也发布有几个月了,却始终未有列国知名的大贤来,寡人着实有些焦心。不知上大夫于此有没有什么良策教寡人?” 俞嬴道:“请恕臣直言,贤者不是地里的瓜,到处都是,随手就能摘。贤者便如真正的珠玉,宝贵而稀少。大贤又往往矜持,自珍才华,多有不慕荣华者。臣以为,几个月未有大贤来,是寻常事。” 齐侯微笑一下:“寡人还只当上大夫有办法呢。” 俞嬴笑道:“臣倒也确实有一拙策。贤者既不来见君上,君上何不令人去见贤者?” 齐侯挑眉:“哦?上大夫讲来!” “不说远的,便说齐国的。臣听闻,有一位儒者邹子,便在临淄以东的邮棠设坛讲学。这位先生早年受业于孔门子思,早在三十年前便列国闻名,是真正的大贤。君上何不令人去请这位老先生?” 齐侯点点头,邹子大名,他还年幼的时候便听说过。只是恐怕这位先生年纪大了,不愿出门…… 齐侯颇为意动,见到相邦田向时,询之于他。 田向却道:“向以为这位先生不合适。”
第59章 去请那大儒 齐侯诧异:“这位邹子寡人也曾听说过,确实是当世大贤,为何不能去请他?” 田向道:“向少年时曾见过邹子。这位先生讲诚性、讲仁义、讲礼智,讲‘为政以德’,讲‘博学以文,约之以礼’……” 齐侯剡好武不好文,听田向说这些,以手抚额笑起来。 田向也笑了。 “兄长是读书人,不晓得寡人的苦。寡人真是一听这个就头疼。”齐侯笑道。 “故而向说请这位先生来,不合适。” 齐侯却摇头:“寡人是国君,不是一个平常的公子,更不是幼童,哪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从前有作为的国君都尊贤重士,察纳雅言。远的不说,就说魏国文侯,师卜子夏、田子方,西河贤者云集,魏国大治。当今世上,儒墨并称显学,子夏、子方尽为儒者,寡人要求贤,贤人便在眼前,如何能因为寡人天生的性子粗鄙,便放弃呢?” 田向沉默一下,道:“这位先生性子端方太过,不知变通。当年他来临淄,曾力劝先君尊吕侯,守为臣之分,勿行‘悖逆’之事,先君很是不悦。” 齐侯笑道:“儒家便是这样的,重礼嘛。从前吕齐的时候,我们要谋大事,自然听不得这样维护正统之序、君君臣臣的话;如今我们已经是周王亲封的一方诸侯,是齐国之主,儒家之礼正是我们所需。” “君上可曾想过,邹子世之名儒,君上为君时日尚短,天下人还不了解君上,若君上不能纳邹子谏议,或会招来天下士人非议?” 齐侯看着他,微笑道:“兄长就那么笃定寡人没有辨别之能、没有纳谏之量?” 田向抿抿嘴,看着年轻的齐侯,没再多说什么:“君上想让谁去请这位先生呢?” 齐侯神情松弛下来:“按说该寡人自己去,才显诚意,但邮棠实在有些远,寡人不便离开这么久。请兄长代劳,自然也是极好的,但兄长又太忙了。便——让畅去吧。他爱读书,说话做事也还算有分寸。” 公子畅既不像公子午那样有野心,也不像公子仪一样缺心眼,是齐侯兄弟中难得的老实人。 齐侯道:“这两日,寡人便让畅带著书信礼物、文车二驷往邮棠去。” 田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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