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管版籍田土的为司徒。如今的大司徒是燕侯最小的叔父燕音。燕音四十余岁,身强力壮,前两日还跟人赛马,一听要相地,立刻病了,且病得起不来床。从前的小司徒郭集倒是没“卧病”,但看他满脸苦笑“唯唯”的样子,便知道这事依靠他不得。能做事的唯有新任小司徒皮策。 俞嬴提醒皮策出门一定要多带从人。皮策笑着谢她:“太傅总怕策折在这些事中。” 他说“总”,指的自然是从前在齐国的时候俞嬴提醒田向护着他一些那事。 俞嬴道:“整治内政,咱们在燕国比齐相在齐国还要更难一点。几百年前,管仲就已经在齐国改制过了,由是齐桓始霸。齐相所为,固然不全是重修旧政,却可打着重修旧政的名头,阻力要小得多。燕国从分封到如今,虽小打小闹地跟风做过一些革新,但总地说来行的还是‘祖宗之制’,咱们要做这打破‘祖宗之制’的人,其艰难不想也可知道。” “齐相是田氏宗亲,跟着先齐侯多年,素来有威望,”俞嬴摊平自己的手,“俞嬴亡国之人,初来乍到,又是女子……” 皮策看着她。 俞嬴话音一转:“我的意思是,我或许没法像田向那样护住先生,但祭台上,俞嬴会躺在先生身边。” 皮策笑起来。 过了片刻,皮策道:“策知太傅为何效力于燕。太傅习儒墨之学,尚仁义、尚非攻兼爱,燕国力弱,常受侵伐,太傅想安这一方黎民,想兴盛燕国,使之不再为他国所欺。 “策不同,策习的是刑名法度。一个有明君、急需变革的国家,正是策的用武之地。让策九死不悔的,不是燕国,而是心中之道。为之躺在祭台上,策脸上也是带笑的。” 俞嬴微笑,自己与皮策的“道”有所不同,如今却殊途同归,他日或许也会有分歧,但那是他日的事。 俞嬴道:“躺在祭台上还笑?我躺在祭台上,肯定阴沉着脸,还不时吐舌翻白眼儿,让那些害我的人看一眼就成宿地做噩梦。” 皮策笑:“没见过太傅这样不正经的女子……” 俞嬴反过来嘲笑他:“明简你正经的女子也没见过几个吧?” 皮策无言以对。 俞嬴笑起来,皮策也无奈地笑了。 俞嬴知道皮策未娶,只以为他如一些贤者士人一样,把家小看成“家累”,故而一直没成亲。却不知道,皮策父母皆亡,服丧毕,其叔伯长辈正给他操持这事呢,他顶撞了魏侯……好不容易平稳了,再寻别家,他又被魏侯贬了。等他再回都城,长辈们重提此事时,不多久他又被罢了官,后来干脆离开了魏国……皮策之未娶,就像一波三折声声辛酸的一首怨男之曲。 两人胡扯几句,气氛松弛下来,便重又说回正事。 俞嬴与皮策说了整治内政上齐国与燕国的不同,也说了自己和皮策与田向的差别,她没说的是作为燕臣在齐国行事与在燕国行事的区别。 在齐国以“破”为主,什么阴谋诡计都能用,不用收着力道。 在燕国也要“破”,目的却是“立”,这“破而后立”比单纯的“破”要麻烦得多,不能什么手段都使,不能像在齐国那样快意恩仇,得瞧着火候,收着力气,不能弄得溃崩四散…… 燕侯、俞嬴、皮策要破而后立,也有人想“破”他们。 燕侯在朝上说诸国形势,说燕国困境,说粮储之重,然后提出“相地”,却没说“相”完赋税怎么改,群臣只能猜测,那些有反对之心的便如射箭找不到靶侯,一时无法当面反对。 不能当面,只能背地里做些什么。 五月间,皮策带着手下诸人从武阳都畿开始相地。时日不多,都中便起了传闻,说有狐鸣。狐鸣曰:“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城郭内外,听到狐鸣的不止一人。据听者说,那狐鸣凄厉至极,不用听清叫的是什么也知道很是不祥。还有见过那狐狸的,有的说是赤狐,有的说是玄狐,可见叫出这谶言的不是一只狐狸。 一时武阳城中议论纷纷。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1其实周人也不遑多让,从周王到诸侯各国,朝中都设有卜官,征伐、祭祀、荒孰、婚嫁、丧葬什么都要卜一卜。 对谶言,君臣黎庶,大都也是敬畏相信的。便是最“敬鬼神而远之”的儒者们,说起周宣王时的谶谣“檿弧箕服,实亡周国”,2说起幽王与褒姒,谁不警惕感慨? 自然,也有不信邪的,比如俞嬴。前次去游说魏侯会同燕国一同伐齐时,她就很无耻地随口编了个童谣哄魏侯:“魏赵韩,一生三;三晋起,终归一。” 又胡扯了什么上天有所示,多令星宿下凡,化为小儿,造作谶谣的一篇鬼话。 如今有同样不信邪的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她了。以俞嬴看,“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这狐谶编得忒不走心,还不如她那随口说的“一生三”呢。 但谶谣这东西,重要的本也不是美不美,有没有韵味,皮策那般忙,还专门就此事来找俞嬴。 俞嬴笑道:“我大约得罪了狐狸祖宗,弄得全武阳的狐狸都跟我有仇一样。” 看她神色,皮策便知道她有应对之法,也就放心了:“太傅自己小心着些吧。” 又说了一阵子公事,皮策便告辞离开接着去忙他的。 对付谶谣,俞嬴确实有办法,且不是一个办法。比如以谶谣破谶谣,弄得各种谶谣满天飞,但那是“破”的办法,不适合如今,不适合在燕国。 那便——像个棒槌一样硬破吧。 哪想,有人抢着当了这个“棒槌”。 *** 全城都议论纷纷的事,朝臣们、相邦燕杵乃至燕侯自然是都知道了。 燕杵皱着眉。 其手下的小宰大夫江临面带忧色地道:“事关社稷安危,这种事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大夫历巨也对燕杵道:“巨早就说‘毋使妇人与国事’是有道理的,如今天降不祥,奈何?” 燕杵之幼子燕渡道:“从来也没听说过一个女子上朝理政的,君上还以她为太傅——” 燕杵斥责他:“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燕渡悻悻闭嘴。 江临和历巨都劝燕杵,燕杵去见燕侯。 燕侯哭笑不得:“您怎么会也信这种东西?” 燕杵正色道:“从前宣王时的谶谣‘檿弧箕服,实亡周国’预伏褒姒之祸,还有晋假途伐虢之谶,当年齐国田氏的凤凰之谶,都应验了。这是上天之示!”
第95章 令翊的办法 相邦燕杵以“谶谣为上天之示”劝谏燕侯,燕侯则说“家国大事,岂能惑于畜言兽语无稽之谈”,伯侄再次识见相左、不欢而散。 江临等来探问,见燕杵神色,便知道燕侯未纳相邦之谏,也都摇头叹息。 江临与历巨出了燕杵宅,历巨笑道:“上大夫此计妙甚。巨再找上将军多借些敏捷士卒,让他们在城郭内外多多地行事。此时相邦劝谏,君上不听,到时候城内外人心惶惶,群臣都劝谏,难道君上还能不听?” 江临点头:“仲直嘱咐他们小心些。” 历巨笑道:“放心。狐狸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鸣叫第二次。” 是夜,有更多的人听到了狐鸣。 按照旧例,燕侯朔望之日大朝。大朝后又往往有小朝,燕侯会留下重臣及相关职事官吏,议一些不方便大朝上说或大朝上议而未决之事。除了这一个月两次的大朝小朝之外,燕侯与诸臣平日则是或单独召见奏对,或召几位相关之臣一同议事。 狐谶之事,朝臣们有的在观望,有的在议论,有的如相邦燕杵一样去求见了燕侯,有的则憋着等大朝会时发作。 然而还没等到大朝会呢—— 粮水从南到北贯穿武阳,将下都城一分为二。白日间粮水上很是热闹,有行船,有客商脚夫,有水畔人家在此洗洗涮涮。晚间粮水上就清净了,近日尤其清净——从前人们天黑后不去水边,怕的是“水鬼拉替身”,如今怕的却是城中传闻的狐狸。 水畔一户人家,男子与友人喝酒,归来甚晚。其妻责怪:“这时候才回来,不知道狐狸的事吗?” 男子道:“狐狸才不管咱们这些平常人呢。我今日吃酒听人说,那狐狸叫的是什么‘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听说有个女子在朝中做了很大的官,狐狸鸣叫就是说她不吉利。” 其妻道:“这个女子我知道。南邻家的柳还见过她呢。就前阵子,好大阵仗在城外迎接那回……” 男子道:“听说君上拜她当老师。呵,竟然拜一个女子当老师……” 其妻拿眼横他:“女子怎么了?你一个男的又比我们多什么?我成日家忙得要命,头午让你去……” 男子躺到席子上:“哎呦,困死了,睡觉。” 其妻唾他。 男子一骨碌去搂其妻。夫妻笑闹间,听到外面传来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嚎叫。声音很是凄厉。 两人停住。 “这是不是就是那狐鸣?”妻子小声问。 夫妻在屋里屏着呼吸静听。 又有几声那样尖而凄厉的嚎叫,随后果然——“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那狐狸叫的是“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从前没有听到过,只当笑谈,此时听着,才怕起来,夫妻俩面面相觑。 邻人们不知道有多少跟他们一样又惊又惧,缩在屋里不敢出声的。 突然外面喧闹起来,似乎有人喊:“抓住妖狐了!抓住妖狐了!” 夫妻二人越发惊疑起来,精怪还能被抓住? 男子酒意全没了,站起来便要出去。其妻拉他。男子道:“从来也没见到活的精怪,不看一眼,我得后悔一辈子。”说着便跑了出去。其妻跺脚,也跟着往外走。 循着声音,夫妻俩到了粮水边,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了,还有人举着火把。 藉着火光,透过人缝儿,男子看到众人围着的,毛茸茸的,一灰黑,一赤棕,哪里是狐狸,分明是两个披着兽皮的人! 当下便有人踢他们:“坏东西!装神弄鬼吓唬人!” 有一个踢的,便有随着踢的,周围人都想踹上一脚,旁边举着火把的兵卒却拦住:“别打死了,这两个坏东西还有用呢。一会儿将军就来!到时候还请诸位高邻做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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