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虽是夜里,令翊也能看见松根眼睛中的泪水——松根从前是骑兵中的一个,父母被东胡人杀死之后,他自愿来东胡当了细作。 令翊用力地搂一下他的肩膀:“好兄弟……” 而后来见到的白石则有些嗫嚅:“将军,我……娶了东胡女子,还生了孩子。”白石却又急声道,“可我没忘了家仇!没忘了我是燕国人!” 令翊轻声道:“这有什么的?日后将他们带回去,他们就是咱燕国人。” 白石使劲点头。 暑尽秋来,春去夏又至。草原上的山丘从青到白,又从白到青,牧草短了长,长了又被牛马羊啃短,各部落逐水草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迁移回来,周而复始——不知不觉就是三年。 因为上次在燕境吃了亏,大首领路默西多少有些犯怵,怕走了其兄错西鲁的老路,故而这三年都没有带各部大举南下“放马”。 有几个部落这一两年自行去燕境“放马”“打野草”,劫掠到的东西很少,燕人比从前更精了,他们筑了大城,那些燕人都搬到了城里,一到冬天,城外连个粮食毛都没有——攻城?旧柳城那么矮小,上回各部族那么多人,都没有攻下来。单个部族是疯了,才会想去攻城! 没有大量死人,虽然草原上的日子过得清苦,各部却透着些祥和。 就是一向爱挑事的常利叶歌,杀了乌戈舍以后,也有所收敛。他的部落虽没按大首领路默西说的那样十年不在东拓水捕鱼,但也没有再做出劫掠代西库牛羊的事,当然,也是因为代西库的人很少再去那片山坡放牧。 燕国也不错——如果不算燕侯重病的话。 相地已经全部完成。鼓励垦荒,打破井田,实行税亩之制,在全境推行——新垦的荒地头三年免除赋税,次三年也只课常赋三一之数,开垦得多,种粮多,纳赋多,还能得爵。田野中阡陌纵横,到处是辛勤的农人,燕国人对种田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切之情。 大司空韩嘉依旧在治水,筑坝修堤,疏通河道,燕南河水两岸良田越来越多,人烟越来越盛——从前因为河水泛滥逃荒走的人又回来了。 故而这几年虽然不算很风调雨顺,但燕国的仓廪却越发丰足了。 燕国常备之军虽未增加多少,但因细分军爵,奖励军功,不管燕南还是燕北,军中气象都比旧时好了很多。上将军令旷定时上报其所练之燕武卒、燕武骑的情况,这支特殊的募军战力如何,要等战时才知道。 随着燕侯招贤令发布时间越来越久,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来燕国的贤者士人也越来越多。武阳泮学中人才济济,举世有名的贤者士人除了研习黄老的陶子、儒者郑子,还有王子津、韩子鱼、史伯休,墨者孟静先生也来武阳盘桓了许久,并有墨者仕于燕,更不要说来得最早的农家范子及其弟子。 朝中也颇拔擢了些有能有识之士,这里面既有燕国高门大族子弟,也有出身不高的燕国士人及列国来的贤者,有了这些新鲜血液,朝中气象为之一新。 进新人,便要出旧人,不然官职庞冗,人浮于事,对一个国家,绝非幸事。考核官吏,裁汰无德无能无功者,惩治作奸犯科者,是一直“悄悄”地在做的——燕国旧制中本也有考绩的部分,只是模糊,且非·常制。如今则将官吏考绩定出规程,作为法经的一部分颁布——经过几年的酝酿,燕国的法经终于出来了。 法经开篇言明“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1其中既有刑不避贵、以功授禄、鼓励农耕这样的国家法令大政总则,也有朝中诸司权责职能和官吏升降奖惩的细则,更有关于杀伤、偷盗、劫掠、欺诈、贪贿等诸罪判定、从笞至诛各种刑罚的规定及捕囚断狱的规程。 这并非一部苛重之法——像皮策、王子津这样的刑名之士大多认为它“全而轻”,但对很多贵人们来说,“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本身就是难以接受的,更何况其中还有个官吏考绩细则…… 但法经颁布后,虽朝中有议论,也有人去找燕侯哭诉,总地说来还算消停——实在是燕国内政改革几年,众人皆知燕侯改革图强之决心,知道太傅俞嬴的本事和手段,知道相邦燕杵对内政改革的支持,都很难撼动。 更兼之,从改革之始到今五年多,燕国已经很有些“治世”的样子了,许多中立之臣,许多从前对内政改革心存疑虑者,看到如今燕国欣欣向荣之景象,把疑虑打消了不少——毕竟是燕人燕臣,燕国好了,自己才能好。 俞嬴本以为自己怎么也要再九死一生几回,没想到法经颁布几个月,身上竟然一点油皮都没擦破…… 或许燕侯也如她一样这阵子一直在绷着,这稍一松神儿,就病了。
第122章 燕侯重病后 燕侯半倚在床上,太子启亲为其喂药。俞嬴和相邦燕杵坐在不远处。 燕侯的脸颊已经瘦得凹陷了进去,眼睛眍瞜着,鬓边白丝越发多了。这些天医者神色越发凝重,巫者几度登台祈福,而卜官数次问卜,每次都摇头。其实不问他们,只单看君上的样子,俞嬴也知道君上这次怕是…… 俞嬴想起第一次见君上的时候。他站在先君身边,高大,清瘦,儒雅,看起来还是个年轻人的模样。还不到十年,怎么就这样了呢? 俞嬴又想起前几年已经薨了的韩文侯和赵敬侯。他们与从前的自己都是上下不差几岁的同龄人…… 太子启将半碗药喂完,要扶其父躺下。燕侯摇头,笑道:“成日躺着,倒是坐一会儿松快些。也正好和太傅还有你伯祖父说说话。”哪怕只说这么几句话,燕侯都要喘气歇一歇。 过了片刻,燕侯笑道:“民谚说最舒服不过倒着。等真每日只能倒着了,才发觉这才最累。” 俞嬴强笑道:“等君上好了,又忙起来,就又觉得这民谚对了。” 燕侯笑。 看看身旁的太子启,燕侯对俞嬴和燕杵道:“寡人放心不下的,一个是燕国,一个是启。咱们的内政革新正在关口上,寡人若去了,只怕那些心怀不满者会反扑……启还不到冠年,太小了。” 燕侯喘息叹气:“要是上天再给寡人十年,哪怕五年也好。那时候新政实行得更久,启年岁也更大一些。” 启眼中含泪,抓着父亲的手。 燕侯另一只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燕杵滚下老泪来:“君上年纪轻轻的,莫要说这些丧气话。” 燕侯微笑摇头,眼睛也有一些湿意。 俞嬴微低头,忍住泪水。 “生死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启还有国政,就交给太傅和伯父了。”燕侯道。 启哭出声来,又尽力憋着,却哪里憋得住呢? 燕侯叹息:“都快加冠了,还和小儿一样。日后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准主意的,就问太傅和你伯祖父。于内政革新,莫要三心二意,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又说一会儿话,燕侯累了,俞嬴和燕杵告辞出来。燕侯让太子启也不用陪着自己。启便出来送俞嬴和燕杵。 燕杵是长辈,俞嬴和太子启先送他上车。临上车,燕杵回头看着太子启,神情坚毅:“放心,有我和你老师呢。” 太子启点头。 老叟坐上车,御者抖动缰绳,车子缓缓离开。 俞嬴对太子启道:“回吧。得空儿多睡一会儿,吃不下也要每餐强塞一碗,别因为年轻就瞎熬。” “老师——”太子启泪眼看着俞嬴,一脸悲伤彷徨。 俞嬴叹口气,像他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 她这一揉,好像有什么神力一样,太子启眼泪落下来,肩膀和神情却松弛下来。 太子启轻声嘱咐:“老师快回吧,天要晚了。老师身边带的人还是太少了,这阵子……老师出门一定要当心,就不要去市井那样闲杂人多的地方了。府里也要让犀他们更警醒些。小心谨慎无大错。” 俞嬴微弯一下嘴角儿,小崽儿是真长大了…… 俞嬴上车。太子启行礼,目送老师的车子离开。 太子启走回自己的宫室去,他的宫室里还有人等着——其舅父浴癸。 启的母亲出自燕国旧族浴氏,当年贤德貌美、声动两都,因此被聘为太子妇。可惜这样好的一个人,寿命不永,过早地撒手人寰。 浴氏封地是在上都蓟附近的浴城。母亲虽去得早,外祖父祖母也不在了,浴城离着武阳也不近,但每逢节庆,舅家都有礼至。近几年季舅来了武阳,也时常来探望。父亲重病的这个时候,见到母亲这边与自己血脉相通的长辈,太子启心里觉得很是安慰。 携着舅父的手一起坐下,互相问好。 浴癸又问燕侯之病。 太子启垂泪摇头。 浴癸道:“太子快别哭了。没有父母能跟子女一辈子的。你如今也长大了,以后担子都在你肩膀上呢。” 太子启点点头。 浴癸又道:“我一个闲散大夫,按说不该说朝政,但毕竟是你舅父,心里着实惦记你,便想唠叨两句。” 太子启点头:“舅父请说。” “你父亲有威望,能压得住臣子们,臣子们不敢动歪心思。他若不在,只怕有人会辖制你。” 太子启再点头,这也是父亲、老师他们担忧的事。 “比如那位太傅——” 太子启惊讶地抬眼。 “那位太傅固然智计百出,可也太爱权了些。自从她来,相邦都只能为她做配。她身份上是你的老师,年岁却不比你大多少,这样一个权臣……难道你以后几十年都听她的?” 太子启看着舅父,没有说什么。 浴癸觑着太子启的面色道:“我知道太子与这位老师很是熟悉,但争权夺利这种事,莫说师生,便是父子兄弟又有多少反目的?太子还是要多想想。唉,舅父与你母同胞骨肉,心里着实疼你,总担心你这个、担心你那个的。太子莫要嫌我唠叨……” 太子启点头道谢。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浴癸才告辞离开,太子启行礼相送。看着浴癸的背影,太子启紧紧地抿起嘴角儿。外祖家曾被人打趣“灵气都归了女儿”,几位舅父都才能不显。嫡长之舅袭了外祖的爵位,眼前这位季舅因系母亲同胞兄弟而获赠大夫,却有爵无职。这几年他虽来了武阳,也时常与自己见面,却只说家常,从未谈及朝政,这个时候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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