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鸿点头:“好,谢谢!” 钟经理走了之后,余嘉鸿解下了围巾,摘了手套,换了一双拖鞋,拉开了窗帘,窗外大雪纷飞。 房间里电话铃声响起,他过去接电话:“喂!” 是唐先生来电:“小余先生,我是唐海生,我们的粮食已经进仓,我现在要和难民救济会的陆会长一起去难民营,你要不要去看看?” “您稍等一下,我马上来。” 余嘉鸿戴上围巾和手套,换了皮鞋,下楼去。 唐先生已经等在大堂,他身边还有一位大约六七十岁的老先生,唐先生介绍说:“这是英美公共租界工部局华人董事,陆勇卿先生,也是我们的难民救济会的会长。” “陆老先生,您好!” “这次真的多谢兴泰轮船鼎力相助了,要是粮食再不过来,寒潮来临,饥寒交迫中,有多少人会死。”陆老先生和余嘉鸿握手。 “应该的。”余嘉鸿伸手,“两位请。” 余嘉鸿和两位一起上了汽车,他们前后各有三辆车。 从繁华到穷困有时候只是一个转角,车子到一整片窝棚前面停下,那里一个个用芦席卷成了半圆形,用竹竿支撑起了一个个窝棚。 前面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凉棚,凉棚里几个人正在拿着勺子给排着队的人们舀粥。 他们前后都有印度巡捕保护,看见他们过来,人们让出一条道来。 余嘉鸿看到大铁锅里是掺着米糠的粥,一人一勺,陆老先生说:“第一是粮食确实不够,第二是怕有人来冒领,所以谷子过来没有脱壳直接打碎,愿意吃这种糠粥的,总归也是挨饿的。” 余嘉鸿点头:“确实如此。” 陆老先生指着一整片到河滩的窝棚说:“这一片的滚地龙,大概有三千多个,住着五万多难民。” 一个穿着单衣单裤的女人,一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个孩子身上裹了一件破棉袄包裹到膝盖,下身什么都没穿,他边上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身上更是只穿了一件夏天穿的短袖衫,下面的裤子露出了小腿,脚上一双草鞋。 穿着长衫的工作人员,往他们的洋皮锅里舀了两勺糠粥,那个妈妈喜极而泣:“阿大、阿小,我们回去吃饭。” 余嘉鸿里面西装外头羊毛呢大衣,尚且在室外感觉冷到骨子里,他们呢? 而这母子三人又不是个例,里面身上有棉袄的,可能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衣衫单薄。 余嘉鸿看着外头纷飞的大雪,战争已经让人流离失所,而老天爷似乎并没有怜惜这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 “小余先生,要是能够忍受这里脏乱臭的话,我们一起往里走一走。”陆老先生说。 “自然。”余嘉鸿答道。 窝棚和窝棚之间大多也就留了三尺左右的距离,将将一个人通过,因为人多,污水汇成了沟渠,就是大冬天都散发着恶臭。 光着屁股的孩子席地而坐,大人用脚踢孩子让他起来,叫他跳起来。 有个女人发髻梳得干净齐整,身上衣服虽然单薄,但是看得出是绸缎,手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孩子身上裹着一件男衫。 “打仗了,能有命在就不错了,这里有多少人,以前是殷实的人家。” 再往前一个跟刚才船上那个小姑娘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蓬头垢面,两条像是棍子的腿裸露着,一双眼睛在没有肉的脸上,大到极其可怜。 余嘉鸿实在忍不住想要解下脖子里的围巾,被陆老先生拦住:“小余先生,上海有几十万难民,你都这样帮,帮得过来吗?连能喝到粥,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走吧!” 余嘉鸿看着那个孩子,脑子里是刚才看见的小姑娘灿烂甜美的笑容,他还是解下了围巾,蹲下包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余嘉鸿上了车,车子离开这个难民区,等他回头,又是林立的高楼……
第98章 刚刚看了难民营里掺了谷糠的粥,转眼他们车子在德兴菜馆门前停下。 唐先生伸手:“小余先生第一次来上海吧?” “是。”前生今世都是第一次,上辈子他到死国门都没开,连云南都没能回一趟,更何况是上海? “那一定尝尝正宗的上海菜了。这家老店是光绪三年就开的,到如今要六十年了,做的上海菜味道是一只顶的。”唐先生请余嘉鸿进饭店。 余嘉鸿跟着他们进去,上到二楼雅间,雅间是真雅,绣花屏风隔成了内外间,外间放了罗汉床,余嘉鸿隐约能闻到大烟的味道,里间一张红木餐桌,墙上挂着的一幅鱼虫画作。 他们三人落座,三个妙龄女郎进来,挨个站在他们身边,先给他们倒茶。 唐先生点了菜,跟陆老先生说:“小余先生别看生在南洋,还是留洋十年才回来,却是把我们中国人的文化传承得极好,而且烟酒不沾。” “竟是这样,实在难得。”陆老先生说道。 “我出去时,年纪还小,祖父怕我学坏了,自然千叮咛万嘱咐,我就把这些记在心里,早早读完书,回星洲。”余嘉鸿说话一如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他拿起茶杯,里面嫩芽青翠,香气袭人是上好的碧螺春,边喝茶边听两位说当前国内的局势,与未曾沦陷的武汉重庆不同,这两位明显心头摇摆。 说起当年日本人不费力气就拿下东北,他们又是亲历了上海的沦陷,租界笙歌达旦,一河之隔,炮火也不曾歇过。 国军精锐尽上,杀得血肉横飞,最终还是丢了上海。日本人再强悍,也不敢越租界一步,他们没信心中国等来光明,对殖民者又充满信心。 余嘉鸿对此不发表意见,有一点他认同,他们说逃进租界的难民总是要活下去的。 菜上来,陆老先生身边的女郎伸出纤纤玉手介绍,糟鸡、熏鱼、凉拌海蜇和四喜烤麸。 他是闽南人的口味,糟鸡咸鲜中带着酒香,倒是正合了他的口味,熏鱼的话他吃起来就有点太甜了。 第一道热菜上来,身边的姑娘吴侬软语说是鹿筋拆烩鱼头,说是来自于淮扬菜,要把鱼头上八十四根骨头全部拆出来,再做成这么一盘鱼头。 “鹿筋软糯,鱼头软烂,不失形状,汤鲜肉美。”陆老先生介绍。 余嘉鸿夹了一筷,吃了一口,说:“陆老先生是老饕,确实如此。” 下一道菜上来,这道叫青鱼秃肺,说是不是青鱼肺而是青鱼的肝,余嘉鸿也喜欢吃鱼肝,星洲有方鱼的鱼肝,那个肥美,他能多加一碗饭,但是方鱼的鱼肝很大,一条方鱼就可以做一盘了。这个青鱼的鱼肝,要十五条青鱼,才能凑这么一盘,据说只有冬天的青鱼肝才能这么丰腴。 再一道,也是极致精致稀罕的菜,据说用料是本地的四腮鲈鱼,碗里放上太湖莼菜,鲈鱼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盖在莼菜上。女郎手执茶壶将滚烫的高汤浇在鱼片上,把鱼片烫熟,吃一个鱼片鲜嫩,莼菜滑爽,还有这汤的鲜美。 两人又是介绍一番这个四腮鲈鱼的珍贵,三国张翰为了家乡这一口,毅然辞官归故里。 好吃是好吃,但是现在看着外头密密麻麻落下的鹅毛大雪,只能说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余嘉鸿面对两位希望兴泰轮船能够给与全力帮助的要求,他推说自己年纪轻,这还是得回去跟父亲汇报了才能决定。往里运送粮食和救济物资自然义不容辞,但是两位私心还是大了些。 一起吃过饭唐先生送余嘉鸿回酒店,他说明晚唐家将举行一个舞会,刚好是个机会,可以带他认识上海各界朋友。 余嘉鸿客气地感谢他的招待,也表示会出席明晚的舞会。 门口寒风裹挟着雪花吹到脖子里,别说是脖子里了,就是身上也是透骨的冷。 应澜给他挑的围巾被他送给了那个小女孩,虽然对那个孩子来说可能没什么用。 他进酒店,上了楼,摘了手套的拿出钥匙开房门,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拿了一张纸说:“姑爷,有位李先生来电找您。” 余嘉鸿接了纸,看见上头有个电话号码。他说:“你帮我让百货公司送两条围巾过来,还有要一件厚实的大衣。谢谢!” “好的。” 他回房间打电话,对方说是乔老先生的朋友,已经联系了陈老板,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回:“现在就有空。” 挂断电话,他脱下了身上的大衣,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屋顶已经蒙上了一层白,要是在美国费城,他这会儿恐怕会握着一团雪砸到同学的窗上,玩得不亦乐乎。 听见敲门声,他拉开门,百货公司的人来得真快,两位百货公司的职员,拿来了十来条羊毛围巾,还拿了几件大衣过来,和几顶毛呢帽子过来,其中一位说:“姑爷,这几件大衣,都是狐狸或者水貂内胆的,要暖和些,还有给您拿了几顶帽子过来。” “谢谢!”余嘉鸿留下一件水貂内胆的黑色大衣,又选了一条类似应澜给他挑的格子围巾,还要了条驼色羊毛针织围巾和一顶毛呢爵士帽。 送走了百货公司的人员,余嘉鸿哑然失笑,自己介意唐先生和陆老先生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过着奢靡的生活,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电话铃声响起,余嘉鸿接电话,李先生说他已经在楼下。 余嘉鸿套上了新送来的这件水貂内胆大衣,再戴上围巾、帽子和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下楼。 “余先生,陈老板在药店,离开这里不远,我们走过去?你看可行?” “好啊!” 余嘉鸿到酒店柜台拿了一把雨伞,跟李先生一起往外走。 走出酒店大门,穿过一条马路,一连排店铺,店铺下有走廊,余嘉鸿收了伞,不过长廊里也不好走,到处都是躲避风雪的流民。 有店家在门口煮着一大锅的热水,边上放了一碟洋皮碗(搪瓷碗),让冷得打哆嗦的流民可以汲取一些热量。 他们到了一家店铺门口,店铺橱窗边也拥着很多人,也有店里的员工在给他们舀东西,看上去比纯粹的热水要粘稠些。 正在舀米汤的店员跟前面的人说:“今天大雪,晚上在街上是过不下去的,愿意去南市难民营的,等下跟我们一起走,那里扩搭了帐篷,至少有个挡风雪的地方。” “太多了,人实在太多了,这个鬼天气,又冷成这样。”李先生说。 “上海以前没这么冷吗?”余嘉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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