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看了亦泠一会儿,见她低头收拾着柜台,确实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穆峥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回去了。” “嗯。”亦泠说,“你路上注意安全。” 穆峥垂头丧气地转身,刚跨出门槛,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走了过来。 耳边警铃大作,穆峥抬起头,看着谢衡之走进岐黄堂,立刻说道:“这里打烊了。” 谢衡之刚要开口,就被穆峥的话打断了思绪。 他微侧头,余光略略扫了他一眼,才看向亦泠,说道:“我是来还伞的。” 亦泠在他的声音中回过神,“哦”了一声,“放在这里就行。” 随即垂眼看向被她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柜台。 还以为他今天不会出现了。 瞥见油纸伞被放在了柜台上,亦泠没抬头,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又要走了。 紧接着便听见他问:“打烊了?” 亦泠点点头。 他又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亦泠抬头看向谢衡之,凝望片刻,还是垂下了眼睛。 “不用了,我最近就住店里。” 听见她这么说,一旁的穆峥倒是松了口气。 但是他看谢衡之又不走,就站在那里盯着亦泠。 “最近军中有信,这边治安不好,住店里不安全。” 亦泠乱翻账单的手颤了颤。 转眼间又要入冬了,亦泠本来没多想,但是连谢衡之都这么说,她想起赤丘天黑之后的样子,还真有点毛骨悚然。 她迟疑地看了谢衡之一眼,他眼神不躲不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除了在光影里浮动的尘埃,四周仿佛都静止了。 许久,亦泠合上了账单,匆匆走出来。 经过谢衡之身旁时,低声急促地说:“快走吧。” 于是穆峥就眼睁睁看着刚刚才说要睡在后院的亦泠低垂着脑袋和谢衡之一同走出了岐黄堂。 - 其实一踏出门槛,亦泠就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答应谢衡之送她回家啊? 要不还是回岐黄堂吧,秦四娘她们都在呢。 亦泠想了八百句说辞,转头看向谢衡之时,对上他幽幽的目光,突然噤了声。 他好像也有话要说。 那就等他先说吧。 这时,一个拎着一吊牛肉的大爷走到了亦泠面前。 “阿泠,今日这么早就回去了?”转头看了眼谢衡之,“这位是……?” 亦泠:“……” ……我那死而复生的夫君? 余光瞥着谢衡之,却见不动声色地站着,任由大爷打量,一言不发,没有要主动解释的意思。 亦泠:“……店里的客人,不太熟。” 大爷“噢”了声,转头走了。 “那你快些回去,天要黑了。” 天边确实只剩一丝光亮了,已经不足以照亮前路。 这下亦泠彻底僵住不动,本想想好的说辞也都说不出口了。 不用侧头去看,她都能感觉到四周低沉的气息。 谢衡之好像不太高兴。 于是亦泠转头就朝着岔路口走去。 刚跨出两步,手就被那个不太熟的人拉住。 “你往哪里走?”谢衡之说,“你家在东面。” 亦泠:“……” 不是,等会儿。 谢衡之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 亦泠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走得很急。 可是她的耳边从未安静过,连赤丘的夜风都盖不住她心里纷乱的声音。 两个人从暮色四合走到了天色黑透。 刀雨一直远远跟在后面,其间只拎了一盏提灯过来。 明明是回亦泠的家,她却错开半步,跟在谢衡之身后。 谢衡之手里提着的灯也只够照亮两人眼前的路,前方漆黑一片。 黑夜里,眼睛看不清,其他感觉却格外灵敏。 亦泠清晰地听见两人衣衫偶尔交错摩挲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的熏香味道。 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过了会儿。 当谢衡之停下脚步的时候,亦泠藉着微弱的灯光看向熟悉的小院一隅。 耳边是谢衡之今晚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到了。” 他还真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准确找到了亦泠住的地方,仿佛比她还熟路。 夜风呼呼作响,吹得亦泠的棉布裙角飞扬。 两人无声地站着,谢衡之毫不遮掩地看着亦泠,似乎在等她开口说话。 最后,亦泠只是说:“今晚麻烦你了,谢谢。” 随即便扭头进了小院。 小院不大,几步便走到了檐下。 但亦泠走得很急,匆匆站到门口,在漆黑的夜色里开锁。 可是她越着急,动作就越乱,花了许久才打开门。 她立刻跨了进去,转身就要关门。 就在木门要合上的瞬间,突然被人抵住。 突如其来的力道似乎不只是要推开这扇门,亦泠浑身都绷紧了,还是用双手堵住门。 可是她的抵抗无济于事,下一刻,门就被推开。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轮廓隐在了夜色里,只有眸子里缀着光,直直地看着她。 “你还要跟我装不熟到什么时候?”
第89章 其实亦泠只是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谢衡之。 赤丘的北风还没能将亦泠的回忆清除殆尽,几百个相隔千里的日夜也不足以让亦泠坦然地将谢衡之只当作一个旧雨重逢的故人。 所以当谢衡之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亦泠面前时,她无法视而不见,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能无措地逃避。 可是现在谢衡之连她半遮半掩的面纱都揭开了,一句“装不熟”,让亦泠躲无可躲。 她站在门后,心里百转千回,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掌灯。 赤丘寻常人家用的都是白蜡,亦泠动作很慢,手指也没那么灵活。 第二盏灯亮起的时候,亦泠才意识到谢衡之还站在门口。 于是她侧了半张脸,说道:“进来坐吧。”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亦泠又扭回头,点着眼前的烛芯。 谢衡之在桌前坐了下来,环顾着她的住处。 在微弱的烛光里,他看见几乎谈不上装潢的屋子只有几样简单的家什,但收拾得很干净,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熏香。 也不知道她把香炉摆在了哪里,谢衡之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忽然看见桌上的木筐里有一双还未做完的男靴。 谢衡之的眉心紧了紧。 片刻后,他想到了亦昀,才无声地松了口气。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亦泠的背影上。 她足足点了三盏灯,垂下手时,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顿了片刻,才走向厨房,端来了一壶清水。 她给谢衡之倒了一杯,才坐下。 “这会儿没有热茶,你喝点清水吧。” 谢衡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地相对而坐,耳边只有赤丘呼号的夜风。 亦泠不知道谢衡之的来意,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于是她就这么等着,等到寂静完全地笼罩了下来,快要喘不上气时,谢衡之终于开了口。 “我初入朝那一年,圣上便已经在怀疑辛家有不臣之心。” 不等亦泠回过神,谢衡之又说道:“你与辛少彦定亲之前,圣上就掌握了辛家逆反的证据,只是在等一个一举歼灭的时机。” 桌上的烛芯在亦泠眼前晃动着,她徐徐抬起眼,看向谢衡之。 他现在不是在和“商亦泠”说话,是在和真正的她说话。 不甚明亮的灯烛照不清谢衡之的神色,唯独声音平静而清晰。 “崔宗珩当年科考大案是真的,不过他也只是他座师手里的一枚棋子,在事发前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还以为座师对他恩重如山。” “而薛盛安,”谢衡之看着亦泠,一字一句说道,“当时东南倭寇成患,屡屡来犯,新任的节度使御敌不力,战况吃紧急需朝廷援兵。他极善水性,又熟读兵书,是辅助东南节度使的不二人选。当时军情紧急,发兵刻不容缓,东南的战事等不到他喝完新婚之夜的合卺酒。” “……” 其实这些亦泠心里早已有了感觉。 那时候谢衡之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会是上京谣传那般刻意毁了她的桩桩婚事。 只是由谢衡之亲口说出来,她还是鼻尖一酸。 是她时乖运舛罢了,怪不了任何人。 可是说完这些,谢衡之又忽然沉默了。 亦泠也没有接话。 冥冥烛光里,亦泠看不清谢衡之的眼神,只能感觉到他压抑又沉重的气息。 他们都知道,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还未解释。 可是又无从解释。 没有混淆视听的谣言,也没有阴差阳错的巧合。 他就是亲手拉开了弓,一箭射穿了她的胸膛,让她死在了庆阳的风沙中。 这一次,谢衡之的沉默格外久。 久到桌上的灯烛几乎快燃尽,他才再次开了口,嗓音却带着一丝喑哑。 “还有庆阳之事。” 其实亦泠很不想回忆那一天。 被亲人抛弃的痛楚,被反贼囚禁的恐惧;听见援军兵临城下时的希望,和得知自己成了威胁援军的筹码时,不得不做出的赴死决心。 以及真正烙印在她心底的,被援军视如草芥杀死在敌方手里的绝望。 可是谢衡之已经开了口,她尽管眉心不住地颤抖着,还是准备听下去。 他的嗓子里仿佛含着庆阳的风沙,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 “庆阳之下的潼岭就是大梁的要害之地,倘若不在庆阳剿灭叛军,让他们攻破潼岭,后果不堪设想。” “彭三趟的叛军虽是乌合之众,但他一路收编,抵达庆阳时兵力已经数以万计。” “而朝廷调兵不及,我当时身在芜门关,连夜借了三千将士前往庆阳。” 三千将士? 听见这四个字,亦泠倏然睁大了眼睛。 不……不是三万精兵吗? “虽然以寡敌众胜算很小,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战,放出了三万精兵的风声,使敌方气慑。” “之所以在那一天攻城,是因为军师算准了那一日会起罕见的大风沙,足以模糊叛军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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