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轻岫:“杨捕头仔细瞧瞧,项意儒当时说,她辰时后,就去了观涛台垂钓。在下以为,这句话大概率并非作伪。 “其实项君腿部受伤,伤处还经过了大夫的检验,本就不具备行凶的条件,没有说谎的必要。而且观涛阁处于开阔地带,外面就是河水,周围又常有渔船往来,若说她其实并不在台上,那万一外面有渔船经过,船中的渔民又恰好记得台上空无一人,项君谎话就要被戳破,由此可见,当时台上必然有人。” 杨见善:“即使有人在,也未必就是项君本人。” 朝轻岫颔首:“杨捕头说的不错,我当时也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所以当时追问了一句,在石台上钓鱼的项君,是否带了斗笠。” 要是她带了斗笠,那么若有碰巧路过的渔船,还可能因为面目被遮掩的缘故,无法确认钓鱼者的身份,然而项意儒虽带了雨具,期间却没有使用,口供的可信度立马直线上升。 杨见善:“在下明白了。” 他明白了项意儒口供准确,却没明白这对破案有什么帮助。 毕竟因为腿伤的缘故,项意儒很快就被杨见善从怀疑的名单上面排除。 朝轻岫:“既然项君一直在台上钓鱼,肯定是背对观涛阁的,难以察觉身后发生了什么,即使后面的情况便有些不对,也不能过去查看。此外,她腿脚不便,所以在离开时,应当是赵君收拾好纸笔后,才过去找她,然后才扶着人从观涛台上离开。观涛台两侧与外面的游廊相连通,她离开的时候,自然会选择一条更适合腿伤人士行动的路线。” 杨见善刚想问一句这又如何,脑海中就灵光一闪。 根据口供,项意儒离开时并未经过观涛阁。 她先是去了水边钓鱼,那时孙乘齐还没来,而走的时候肯定是直接离开,毕竟项意儒右腿受伤颇重,可以直接从观涛台的两侧前往外头的走廊,犯不上特地去一趟阁里,毕竟那边摆设多,多半不适合拄拐走动。 朝轻岫瞧一眼杨见善的面色,笑道:“看来杨捕头也想到了,我当时就有些好奇,项君专心钓鱼,不会特地留意身后情况,而且就算她回头,视线也会被架子屏风等摆设所遮挡,所以她是如何知道孙乘齐也在的? “合理的推测是,上面那些情况,全部来自于赵君的口述。” 杨见善沉吟片刻,道:“难道是赵作元与唐任名合谋?”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源源不绝地说了下去:“那两人私下交情不错,于是商量好要互相遮掩,这样一来,彼此就都有了证明,之后赵作元又将编好的谎言告诉项君,保证双方言语一致。” 朝轻岫默然片刻,声音更加温和:“赵君为人甚是罕言寡语,她极少说话,突然对项君谈起孙乘齐孙君迟她一步来了观涛阁,项君难道就不会觉得奇怪?而且观涛阁与观涛台外沿离得虽然不近,当真动手杀人并去旁边抛尸,项君很难听不到丝毫动静。” 杨见善:“嗯……或许项意儒也是那两人的同伙。” 朝轻岫笑问:“那按照杨捕头的猜想,孙乘齐是什么时候抵达的观涛阁,是在项君之前,还是在项君之后?” 抵达顺序被朝轻岫单独拎出来提问当然有她的道理,杨见善认真想了想,回答:“我觉得,项君还没去钓鱼的时候,孙乘齐跟唐任名就已经在阁中了,两人发生争执,继而动手,项、赵两人旁观了这一幕,商议之下,决定为唐任名打掩护。” 朝轻岫好奇:“那在发生了凶杀案件之后,项君为什么依旧有闲心去观涛台上钓鱼?” 杨见善:“许是她已经借了渔具,所以需要去做做样子。” 朝轻岫微微摇头:“她有腿伤,最好还是多躺一躺养着才更有利于恢复,假若突然不想钓鱼,只要说自己来到观涛台时觉得外面风大,被同舍劝服,最终决定回房间休息,也是一件让人觉得很合情理的事。”又道,“杨捕头方才说,项君来时,孙君正在阁中,这当然是因为项君此行既然是为了钓鱼,就没必要在阁外逗留,只有一过来就见到案发场景,才最方便与唐任名合谋。那既然如此,她在撒谎时,为什么要特地调整孙君的抵达顺序,说他是在赵君之后来的?” 杨见善低头想了许久,最终不得不承认,在自己方才的假设中,这确实是一个说不过去的问题。 事发时赵作元已经回家,口供却能与项意儒那边的对上,如果项意儒跟赵作元都要在抵达顺序上撒谎,那么她们必然有着要撒谎的理由。 到了此刻,杨见善的态度已经无限接近于面对老师的学生:“那假如,孙乘齐的确是后面才来的观涛阁,项君也的确是先去了钓鱼,在听到声响后,决定与唐任名等人合谋,又当如何?” 朝轻岫:“时间上来不及,孙乘齐与孔昊然的死亡间隔时间最短为一个时辰,而项意儒开始钓鱼的时间是辰时二刻,如果孙乘齐真是后面才到的观涛阁,那么他的死亡时间一定在辰时二刻后,但根据张书玉跟周丹实的证词,在巳时二刻之前,唐任名就已经跟她们在一块学习了,如此一来,他没有动手杀害孔昊然的时间,至于假设中的另外两位涉案人员,项君右腿受伤,无法行凶,而赵君当时已经回家,她并非武林人士,没法避开旁人耳目,悄悄潜入被河水环抱的绿波庄中。” 杨见善闻言,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受教了。” 朝轻岫知道的信息,他也全数知晓,却怎么也不能像她一样,推测得如此细致。 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线头,就能复盘出整块布匹的纹路。 朝轻岫:“既然帮凶手遮掩的各项猜测已经被推翻,那么就暂时认定,项君的证词无误——下一个问题,赵君为何要对项君提起孙君到观涛阁?” 杨见善:“在下不知。” 他看朝轻岫波澜不惊的面色,觉得对方应该也没指望他知道答案。 朝轻岫微笑:“其实我也只是猜测,未必十分准确——赵君并不是个擅长提起话茬的人,所以当时由项君选择聊天主题的概率更高,她腿受伤了,需要回房间休息,不过单单只是休息的话未免无聊,总得需要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 说到此处,朝轻岫停顿了一下,看向杨见善,好像是特地留给他一个插话的机会。 “……” 杨见善用沉默表达了自己放弃发表见解的意愿。 朝轻岫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继续往下叙述:“我当时想了想,觉得有一个话题能解释后面的一切——案发前一日,项君摔断了腿,所以缺席了她很希望参加的韩县令的讲课,又觉得养伤有些无聊,所以想去问赵君借阅她的课堂笔记来打发时间。” 杨见善的心跳忽然加快。 他留意过很多细节,赵作元的笔记却不在其中。 朝轻岫:“上课时,我曾注意过赵君,她的笔记堪称详细异常,几乎将韩县令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在案。”又道,“项、赵两人是同舍,关系亲近,借阅笔记乃是常事,可惜当日的赵君却无法答应这个简单的要求——因为在她之后,观涛阁内又来了一位学生,并问她借走了笔记,这就是赵作元会告诉项意儒孙乘齐出现在观涛阁内的缘故。” 杨见善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幅画面—— 事发那一日,上午辰时末,赵作元担心同舍的腿伤,于是去观涛台上找项意儒,希望对方回房间躺着养养伤。 项意儒同意了同学的观点,于是赵作元扶着她,经由观涛台两侧的过道,直接来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在此期间,项意儒没有途径观涛阁,自然也没有清楚看到观涛阁内的情况,只是隐约觉得那里还有人。 在回房间之前,项意儒问赵作元借阅昨天韩思合讲课时的记录,于是从赵作元口中知道刚刚孙乘齐也来了观涛阁,并先自己一步借走了那本笔记。 杨见善喃喃:“可项赵两人都没提过这件事。” 朝轻岫:“人在表达的时候,难免会忽略一些自己觉得无关紧要的细节。 “不过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既然孙乘齐已经问赵君借过了一本内容非常详细的笔记,之后为什么又要问唐任名借相同的事物?” 朝轻岫在询问那些学生时,当场便怀疑项、唐两人的口供存在冲突,她在确定项意儒的口供足够可信之后,自然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因为唐任名说谎了,他的故事是虚构的,所以才需要编造假话。” 杨见善:“可此人为什么要编造假话?” 毕竟谎说得越多,越容易被人捉住马脚。 想要把谎撒得足够逼真是一项技术活,对大多数人来说,细节填充得越多,可能露馅的地方也就越多。 朝轻岫笑道:“这里倒有一个询问的技巧,就比如卖早饭的人问客户要几个茶叶蛋,对方有更高的几率回答要一个,而要是询问要不要茶叶蛋,对方就可能回答不要。”又道,“因为当时提问的时候,是问唐君当时与孙乘齐说了什么,他自然会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编纂细节,反之,如果只是询问孙乘齐是否曾与他说话,那么唐任名多半就会回答没有。” 至于朝轻岫当时为什么选择试探的方式进行提问,可能只是出于一种兼职方面的习惯…… 杨见善闻言微怔,脸上露出了一点迷惘来:“请问朝帮主,茶叶蛋又是什么?” “……” 不小心暴露自己穿越者身份的朝轻岫在心里感慨了一句,果然话越多就越容易露馅,随即镇定道:“是我帮未来的一项重要的售卖物资。” 杨见善闻言,立刻正色道:“既然算是贵帮帮内之事,杨某绝不会泄露机密。” 将茶叶蛋变成了帮派机密的朝轻岫自然含笑点头。 杨见善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件事:“还有一事,当时询问唐任名的人是……” 朝轻岫温声道:“正是区区。” 杨见善由衷觉得,唐任名失败的实在不冤。 谁知道一个最适合在六扇门中发光发热的神捕级人物,居然会待在绿波庄内度假。 朝轻岫:“在知晓唐任名不可靠之后,咱们自然得重新审视他的说法。提炼一下他口供中的关键要素,在排除掉所有不必要线索后,他想表达的意思只剩下一个,就是直到辰时末的时候,孙乘齐依旧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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