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闻言抖得更厉害了,好似一片随时可能飘落的风中枯叶,郝如月满意地收回视线。 “我不会替谁原谅,也没想给谁报仇,不过托生到这具身体里安身立命罢了。” 她自顾自踱着步,尽量压低声音:“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您也看见了。我没做过一件坏事,也没主动害过任何人。正相反,被我救过的人倒是有很多。等会儿您魂魄离体,大可抽空去民间看看,京城的每条街上都有我的生祠。百姓家供奉的痘疹娘娘,现在也是我。” 似乎想起什么事,脚步顿住:“您若想告诉皇上,完全没必要,皇上早知道我不是。您若告诉别人,放心,没人信,别人只会当您是老糊涂了。” 原来皇上早知道了,难怪她刚才问起皇后的事,皇上总是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也对,皇上圣明得很,又怎会连枕边人换了芯子都不知情。 只要皇上没有被皇后蒙蔽,她死也能合上眼了。 太皇太后瘫坐回去,倚着罗汉榻的扶手低低喘气,边喘边问:“皇后会唱曲儿吗?唱一个来听听。” 她都要死了,还故意拿话气她。 她不过问一句,对方有一百句等着,一句比一句噎人。 当面说她老糊涂……可气死她了! 郝如月一滞,心说太皇太后真是她的克星,遗言都说到最后了,居然想听她唱曲。 原主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天生五音不全,白瞎了郝如月这个声乐艺术生的心。太子小时候那样依赖她,她哄太子睡觉,想给他唱摇篮曲催眠,都被无情拒绝了。 若是她当真给太皇太后唱了,会不会把老人家直接送走? “您还有什么人要见吗?”郝如月决定岔开话题,就不用“优美”的歌声祸害一个将死的老人了。 毕竟佛祖还在上边瞧着呢。 哪知道太皇太后摇头:“没有了,你是最后一个。” 她还真是幸运呢! 郝如月不想唱歌,一点都不想,干脆喊了苏麻喇姑进来伺候。 太皇太后这些年一直在观察郝如月的弱点,找来找去,只发现一样,唱歌难听。 还是太子小时候偷偷告诉她的,说皇后唱曲儿可难听了。 太皇太后当时就好奇,皇后有一把温柔的嗓子,能难听到哪里去。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一直没找到机会听,今天再不听怕是听不着了。 因为继后她生了多少闲气,与皇上都差点生分了,必须找补回来。 有人进来伺候那更好了,又多了听众,太皇太后眯眼:“哀家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过今日了。临走前只想听皇后唱个小曲儿,怎么,皇后不肯赏脸?” 郝如月:听众又多了几个,还不如刚才唱呢。 苏麻喇姑刚进来,满耳朵都是太皇太后说的那句“怕是熬不过今日了”,当场泪崩,却不敢真哭出声。 几个跟着进来的宫女脸上也都是泪痕,与苏麻喇姑一样,眼巴巴望着郝如月。 郝如月:还是不想献丑。 太皇太后深深吸气:“皇后若是不愿,哀家就去求皇上。” “别!”她的歌声过分“美妙”,听见的人还是越少越好,郝如月朝太皇太后眨眨眼,“不知太皇太后想听什么样的小曲儿?” 说得好像她会唱很多似的,还不是在拖延时间,盼着她熬不过去,早点去向长生天报到。 太皇太后的好胜心都被激发出来了,偏要为难一下:“蒙古的小曲儿会吗?” 郝如月摇头:“不然太皇太后您教教我?我现学现唱。” 这是怕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啊。她偏不死,就等着看对方出丑:“没力气教你了,随便唱一个吧。” 郝如月:真顽强。 看来今天她不唱,太皇太后死也不能瞑目了。若是殿中只有两人还好,偏又多出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她不给太皇太后面子,连最后的遗愿都不能满足。 传出去就是大大的不孝啊! 算了,都是太皇太后自找的,万一把人送走,她也有人证。 蒙古小曲儿她真不会唱,但后世的蒙古歌曲她会啊。记得上高中的时候赶上红五月歌唱比赛,她还滥竽充数跟着全班大合唱来着呢。 一开始是真滥竽,后来听说比赛的时候尼玛每人配一只耳麦,她才彻底慌了。 为此家里还特意从音乐学院请一个民歌专业的教授,单独给她开小灶,狠狠学了一段时间。 因为她不懈的努力,和比赛时尽量压低的声音,班级荣获集体合唱二等奖。 后来她痛定思痛决定学声乐,弥补一下自己不全的五音。 那首红歌她到现在还记得,郝如月脑中回忆起当天比赛时的情景,口中低声哼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草原上升起,不落地太阳。” 曲调勉强能听,歌词是真的好。太皇太后跟着小曲儿,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重回草原。 天蓝蓝,草青青,远处响起牧羊人悠然的歌声,尾音拉得很长,很长。 广阔无垠的草场上,一匹通体全黑、皮毛油亮的骏马奔驰而来,马背上坐着身穿白色骑装的英俊少年。 骏马跑到不远处忽然停下,白衣少年跳下马背,大步朝她这边走来。 太皇太后看清来人,笑起来,问他:“你是来接我的吗?” 白衣少年回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大步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布木布泰,我来娶你了。” 听见自己哭出了声,太皇太后才睁开眼睛,对郝如月说:“麻烦你转告皇上,太宗身边人太多了,我不想过去挤。先帝亦有心中所爱,我也懒得看。请皇上让钦天监另择一处山陵给我,或者将我就近安葬在月牙河畔吧。” 说完再次合上了眼,低声说:“接着唱,我爱听。” 直到郝如月喉咙冒烟,皇上不放心找过来,才发现太皇太后已然走了。 法华殿响起震天的哭声,康熙站在罗汉榻前身子晃了几晃,被郝如月扶住才算站稳。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郝如月刚刚唱得口干舌燥,连口茶水都没喝上,此时哪里哭得出半滴眼泪。 她将此处乱局暂时交给了贵妃和惠妃,自己扶着康熙去了偏殿。太皇太后临死之前还有遗言留下,她得赶紧说给皇上知道。 回到偏殿先喝水,润过喉咙才转述了太皇太后的遗言。起初皇上还很平静,听到最后忽然掉了茶盏,发出“哐当”一声,紧接着屋里服侍的乌压压全跪下了。 郝如月:“……” “你说太皇太后想葬去哪里?” 对上康熙不可置信的目光,郝如月仔细回忆了一遍:“不想葬去太宗皇帝的昭陵,也不想葬去先帝的孝陵,请皇上着钦天监另择山陵安葬。” 说到这里,看见康熙一摆手,所有跪着的宫人由梁九功带着悄然退下。梁九功关门的时候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眼角直抽,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等人退下,屋中只剩两人,康熙才问出声:“太皇太后最后说什么,想葬在月牙河畔?” 郝如月想起来了:“太皇太后最后是这样说的。怎么,月牙河有什么不妥吗?” 康熙蹙眉向她确认:“是月牙河没错?” 郝如月莫名其妙:“皇上若不信,可以去问苏麻喇姑,当时她也在场。” 康熙闭了闭眼:“月牙河在九王坟。” 郝如月一时没想起九王是谁,她只知道后世在国贸那边有个八王坟:“太皇太后莫非想抢别人的坟?” 不至于吧。 康熙又闭了闭眼,艰难开口:“九王坟是多尔衮的坟。” 多尔衮行九,被先帝挫骨扬灰之后,坟墓没了,骨灰就撒在月牙河中,京城百姓称之为九王坟。 郝如月:……太皇太后死了还要折腾她,什么是一生之敌,这种就是。 明知道太皇太后算计自己,郝如月还是忍不住好奇,这大约就是阳谋的最高境界了吧。 她好奇太皇太后与多尔衮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她不敢问,转而道:“皇上怎样打算,给太皇太后另择山陵,还是……” 后面的话也不敢问了。 反正太皇太后说或者,就是两者都可以的意思。 历史上,太皇太后在康熙二十六年病逝,直到雍正三年才入土为安。 结合太皇太后生前遗言,以及相应史料记载,康熙皇帝用了三十几年时间,都没给太皇太后选好风水宝地下葬。 如果历史上,太皇太后对皇上说的遗言,与她对自己说的一样,那么康熙皇帝的反应就说得通了。 最终还是雍正帝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这一世,大约不会再有九龙夺嫡,太子可以顺利接班。郝如月才不想把这个烂摊子留给太子,到时候让太子左右为难。 所以太皇太后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知道她舍不得太子为难,才会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在她身上,用了这辈子最后一次,也是最精彩的一次阳谋。 “先办丧仪,等丧仪过了再说。”果然皇上在短暂的痛苦、错愕和难堪过后垂下眼睫,变得面无表情。 比刚刚得知太皇太后薨逝的时候,不知淡定了多少。 之后的小殓、大殓,以及从头到尾都在进行的哭灵,皇上都平静得可怕。 皇上从容不迫,各项安排井然有序,甚至连朝政都没落下。 郝如月一边哭灵一边愁,怎样才能让太皇太后安然下葬,可等到哭灵结束都没想到办法。 仪式结束之后,各自回宫休息,郝如月被贵妃追上了。贵妃将一只白色小瓶飞快塞给她,压低声音说:“太皇太后薨逝,皇后哭灵眼圈都不红,容易被人诟病。把这个涂在眼下,很快就像哭过一样了,对眼睛和皮肤都无害。” 回到坤宁宫照镜子,可不是眼圈都没红。太皇太后临死前摆她一道,郝如月满脑子都是那个遗愿,哪里心情哭。 再说太皇太后活着的时候,没少折腾她,她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呀。 可她毕竟是皇后,太皇太后的孙媳,别人可以干打雷不下雨,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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