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兴贤其实根本没听上面两个人的对话,他从刚才顾易进来之后就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自己要怎么和这箱东西一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房间里。 这会儿见顾易抬眼瞥过来,当即头皮一紧,磕巴道:“家、家主。” 顾易也看见了那边的箱子,先是奇怪,“这是……” 朱兴贤硬着头皮,“是许家送来的。” 不用他再说什么,顾易也认出来了。 他目光在那个纸鸢上定了一瞬,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拿下去处理了吧。” 朱兴贤简直如蒙大赦。 他利索地应了一声,刚想把这块烫手山芋干净赶紧毁尸灭迹个干净,还没来及动手,就见那边夫人站起来了。 朱兴贤又是一僵。 他在心底里祈祷着可千万别是他想的那样! 结果就眼睁睁地看着人直直地朝这边走过来,抬手拿起了最上面的那个歪歪斜斜放在箱子最上面的纸鸢。 朱兴贤:“……” 这架势,他怎么敢直接把箱子拿走? 他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人不尴不尬地定在了原地,心里直道:掺和到人家夫妻家事里面,真是里外不是人!他这会儿只恨,自己怎么就没“一不小心”把这箱东西弄丢了呢? 顾易因为卢皎月这举动愣了一下。 他看着那边站得手足无措的朱兴贤,又看了看周遭屏气凝神的其他人,到底道了句,“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最后面那个还特意把门关得牢牢的。 卢皎月还在试图把这个歪掉的纸鸢摆正了。 但是纸鸢一拿出来,箱子底下被晃得东倒西歪的杂物一下子就全都露出来了,卢皎月盯着看了一会儿,眉头一点点打成了死结。 还不等她做什么,人被从身后拥住。 湿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后只陪你放鸢,好不好?”
第110章 结发49 卢皎月还有点没缓过来。 只是听到耳边的声音, 她艰难地从那一堆排列混乱、角度各异,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出一点摆放规律的杂物上抽出心神来。 她思考了一下,从顾易怀里退出来, 隔开了一点距离站直了。 然后端端正正地将目光投向说话人身上, 一副“认真倾听”的态度。 顾易一开始还因为被推开有点发愣,但是等卢皎月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却忍不住笑起来。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的, 但这时候却觉得那些都没那么要紧,不由将那字字句句咽了下去, 倾身凑近,轻轻吻了吻那柔软唇瓣。 只轻轻碰触了一下就退开,卢皎月没能反应过来。 她神情呆呆地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的所作所为,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睁得大得圆润的杏眼中, 流露出明晃晃的控诉神情。 顾易喉结滚了滚。 在这样谴责的眼神下, 他觉得自己该生出歉意的,但种种情绪翻涌,最后冒头的居然是些想欺负人的坏心思。 顾易顿了顿, 还是把那些想法按了下去。 他不想在月娘酒醉的时候做什么,上次祠堂的事才过去没多久, 他不知道月娘还愿不愿意。他不想趁人之危。 虽说如此, 顾易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将人拥到了怀中。 他压低着声音轻哄,“我让人把这些东西都烧了好不好?那都过去了,” 顾易是个很恋旧的人, 但同时又异常决绝。 如果说当年树下埋掉的玉佩是埋葬了那段感情,而太子巫蛊那件事中, 他让许寄锦出手帮忙,是彻底地将那段过去毁掉了。 有点伤感,但是也仅此而已。 没有未来的人才会死死抓住过去,但他并非如此。 顾易有时候恍惚地想,若是没月娘,他可能真的会死死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顾易注视着怀中的人,神情一点点温柔下去。他想着对方刚才拉住他的手,又想着月娘看着那箱杂物蹙起的眉头,眼中忍不住带了点点笑意。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月娘心里还是有他的。 只是……或许没有兄长那么多罢了。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那带着丝丝缕缕香气的鬓发,低声道:“对不起。” 怀里的人循着声音扭着头往上看,轻吻顿时从发丝落到了脸颊上。 顾易略略退开一点,看清了那眼神中的困惑,他低哑着声解释:“是祠堂的事。” 醉酒是个很好的借口,但是顾易并不想以此为自己辩解。 酒意只是放大了情绪,他得承认他只是嫉妒而已。他并不像是对月娘说的那样“没关系”“不在意”,他很在意且非常介怀,想要抹掉她心底另一个人的痕迹,纵然那个人是他的兄长。 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宽和大度,特别是在月娘的事上。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要在对方的心底越来越重,重过所有的人。 顾易轻轻地拥着怀里的人,一点充溢的满足感在胸腔中泛起。 他忍不住垂了垂首,在那精致的耳廓旁低低絮语,“我们一起看着青奴长大,看着他成婚生子、成家立业,不知不觉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这相携白首的想象实在过于美好,他的神情都染上的融融的暖意。 但这娓娓道来的温柔话语被手背上的一滴水珠打断。 顾易声音一顿,他困惑地低头看向自己手背上的水迹,又不解地抬头,看见了湿漉漉的泪痕自如雪的香腮上滑落下来。 顾易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战场的尸山血海他能冷静地下令部署,朝上的波谲云诡他能耐心从容应对,但永远有个人,一颦一笑便能牵动他思绪,淌下的泪珠足够打破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顾易都记不清自己上次这么慌张是什么时候了。 他连忙抬手替对方擦泪,但是失措间用的力道太大,不小心在那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手指印,他一僵之后又换了手背,动作轻了又轻,仔细地蹭掉那颊上的泪痕,同时口中低声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卢皎月摇了摇头。 顾易这一番话说出了她一直都有、但却无法跟顾易坦言的忧虑。 她低着声,“我不能。” 顾易不解:“不能什么?” 麻痹的神经让语言系统变得不想平日里那样流畅,思维和话语之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一样,卢皎月费了半天力气,才终于以最简短的语言,顺畅地表达了自己意思,“不能陪你。” 相携白首听起来固然很动人,但是她陪不到顾易那么久。 因为到那个时候—— “我已经死了。” 顾易因为那个字心底一跳。 月娘一直身体不好,他其实很忌讳谈起这个话题。每每到此,就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笼上心头。 但是他还是定了定神,安慰:“别说这种话,戴老如今就在府上,有他调养着,你身子不是好多了?这次换季都没有生病。” 若是平常,卢皎月肯定就应下来了,然后这个话题就被这么不轻不重地揭过。 但是这次,她没有说话。 沉默了良久,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易一愣。 反应过来是对方这动作的含义之后,他只觉得心口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胸腔内气血翻涌,喉咙口似乎被堵住了。 顾易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这个摇头远不是结束。 他听到对方接着开口,“我早就该死了。” ……早就、该死? “早”在什么时候?又为什么是“该”? 某些可怕的猜想生出,顾易手指攥拳,手臂上的肌肉控制不住紧绷起来。 骤然收紧的力道让卢皎月有些困惑地抬头,看见了对方绷出鲜明线条的下颌线,视线接着往上,顺着脸颊上紧绷出痕迹的咬肌,看见了高挺的鼻梁。 卢皎月眼睛有点对不准焦距,视线内的画面很模糊,但她还是感知到了顾易情绪上的变化,不由地抬手,轻轻抚上那张脸颊,眼神温柔又带着点怜惜。 顾易一怔,那股翻涌的情绪被这柔软又亲近的动作安抚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瞬间生出的、荒谬又令他遍体生寒的猜测并不一定是事实,月娘只是醉了而已。 他强行压下那些不安,轻轻地在那柔软地掌心蹭了蹭。 尽力放得温和的声音还有点不自然僵硬,但是他仍旧是坚持,“会好的。” 月娘只是虚弱一点,比常人容易生病一点。 他会很小心很仔细地照顾,不会再出现离开义固前那个冬日的大病了。 卢皎月却只是摇头。 身体的虚弱并不仅仅是稍不注意容易生病那么简单,而是生机一点点地流逝,高明的大夫延缓了这个过程,但也只是将那个口子堵得小一点罢了。对于当事人而言,那股流逝感仍旧异常鲜明。 她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了,生死才是这世上最不可逾越的隔阂。 而她自己,早在顾易进入金陵前、早在剧情正式开始之前,她就应该“过世”了。 卢皎月感受到了掌心轻贴着的地方,脸颊肌肉的抽动。 盯着看了这么久,失焦的眼睛终于调整好了焦距,看清楚的画面中,对方牙关紧咬,唇角往下撇着,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卢皎月愣了愣,只这么看着,脸上就不自抑地露出些伤感的神色。 顾易的视线一直落在卢皎月身上,没有移开。 他看着她的眼神从朦胧变得清晰,也看着她的神情从温柔变得哀伤。 那刚刚压下去的猜测又浮了上来。他像是被推到冬日河流里的人,才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抓住的浮冰又在光照下消融,冰冷的河水一个劲儿地往口鼻里灌。 顾易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想问的太多,却全都是不敢确认的东西。他几度开口,终究只模糊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看清楚他后会难过?为什么对着他摇头? 又为什么会说自己“早就该死了”? 卢皎月被问得怔了怔,她努力思考着。 为什么会觉得心口发堵呢? 是在替眼前的人难过。 人生很漫长,所有人都是过客,再灿烂热烈的感情都会随着一方的死亡而缓缓消逝。卢皎月以为是这样的,但是顾易…… 她低喃着出声:“不一样。” 顾易太执着了。 执着得好像认定了东西,这辈子都不会改变。 作为被认定了人,自然是无比安心,但是于顾易而言,那太沉重了。 这么想着,她看过去的神情忍不住又难过了起来。 那又温柔又悲伤的眼神却让顾易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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