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从来不是儿戏,即便她病重的消息送过去,顾易也不能为此班师回朝。他要是真的那么做了,也便不是顾易了,但是…… “他会分心、会担忧,会心生急躁。” “这些都是战场上的大忌。” “主将一个错误的命令,会令千百将士埋骨于野,我不能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抉择。 生老病死是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即便顾易回来也不能对现状做出任何改变。既然如此,那么就干脆什么都不要改变,让他以最无后顾之忧的姿态,结束这场绵延百年的南北乱局。 顾青奴没有吭声。 他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去明白那么多。他只是想要爹回来而已! 平城城外。 手里的酒觞无故碎裂,顾易看着被剌出一道血痕的手,心里莫名不安。 旁边有部将见此,忙开口:“末将观觞上裂痕,尤似城墙之塌。此乃吉兆,将军明日率兵攻城,必取平城于股掌之间。” 恭维得有点明显。但正是攻城前的大宴,顾易也知士气之重,不欲在此刻动摇军心,便也点头应下。 他接过换了上来的酒器,干脆趁势举杯邀酒,朗声:“邺天子弃都而逃,此刻城内守军不足千人,将无擅守之将,兵无力战之锐气,以力挫之,攻必能取。” 帐内诸将纷纷出言应和,帐内气氛一下子就被推得热烈。 顾易也在众人的起哄下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时叫好声四起,顾易神情却很平静。 帐内诸将也很习惯主将如此。 这位将军一向冷静,胜无骄气、败无气馁,便是被大军围困都能静心思索破局之策,有时候都让人怀疑是个金石木人,也不知什么事能让他变了脸色。 主将心里泛着嘀咕,但顾易却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平静。 酒在端起来的时候洒了一点,液体顺着掌心浸入伤口,带来一阵火燎般的刺痛,顾易蜷了蜷手指,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感在心头盘桓。 帐内的热烈气氛越发加剧了心底的烦乱,顾易只稍微坐了一会儿,就找了个理由离席了。 主将的离开并没有影响气氛,反倒让帐内的人因为没了顾忌越发放肆的起来。 顾易听着动静,拧眉吩咐让人看着点。 战前之宴是为了振奋士气,他可不想明日要攻城了,却看见一堆醉鬼。 从那喧闹的环境脱身,冷风一吹,顾易的脑子也冷静了不少。 但是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安仍旧无法散去,他眺望远处夜色下城墙的黑影,半晌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这举动反倒让一旁的亲卫面露疑惑,“将军,是有什么不妥吗?” 顾易收回目光,“没什么。” 城墙那边没看出什么异样,他想要再去检查一遍明日的攻城器械,只是转身的时候,却突然心有所感。 他顿了一下,开口问:“金陵有什么消息吗?” 亲卫不解,但还是答:“回将军,一切安好。前些日子道州似乎出了些乱子,但是袁公已经处置妥当,只让将军放心。” 顾易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去检查军备。 第二日的攻城很顺利。 北邺天子弃都东逃,城中仅剩的精锐都被天子带着随行护卫,剩下的都是些被抛下的老弱病残。城墙之固抵不过人心无斗志,顾易所带大军只是稍作攻势,城内便溃不成军,大开城门,迎接陈军进入。 虽说邺天子还出逃在外,但是战事至此,胜局已定。剩下的战局,也不必顾易亲自去征伐了。 顾易在平城祭祀天地。 约束士卒,安抚百姓,待到局势稍稍稳定之后,便班师回朝。 金陵城外,天子亲至郊野迎接。 若说这次之前,还有人想要复立萧氏的话,这次之后,便再无人有这个想法了。 灭国之功,早就封无可封。 少年天子战战兢兢的捧着禅位诏书,在近臣的拥簇下伏请让位,“朕位微德薄,得顾公相扶,忝居天子之位五载,然德不配位,终致祸患。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朕追慕先时尧舜之道,愿禅位顾公,以定天下之心。” 顾易将人扶了起来,开口仍是推拒:“臣德行不足,不敢受之。” 顾易没答应,但这一行至郊野迎接的百官群臣心情都很平静:“三辞三让”么,禅位一贯的流程,要是第一次答应了才是不妥。 事实上,以顾易这些年在朝中地位,他一旦透露点意图,早就有人在小皇帝耳边提起禅位之事。但是顾易一直没表态,朝中也没人吭声,萧旻就谨小慎微地当了这五年“皇帝”。 而到了如今这地步,就算没有人在他耳边提起,萧旻也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态度了。 这会儿顾易行礼,萧旻既不敢避开、也不敢心安理得地受着,简直是僵硬哆嗦地任由对方行完这一礼,拼命想要说点什么挽救局面,但开口却是一句,“顾公节哀。” 对上下首的人略显诧异的目光,萧旻脸色刷地一下惨白下去。 他记得来时母后的叮嘱,顾公为人重情意,如今顾府出了那样的事,便是大胜归来,心底也不见得有多喜悦。他去迎接的时候要万万注意,不可面露喜色、也少说庆贺之语,只把这“一辞一让”的过程走完,就速速回宫。 萧旻很想活命,也很听这位和他并无血缘但确实是同一立场的母后的话。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是没露喜色,但却说了这么一句要命的话。 气氛陷入了僵硬的凝滞。 顾易终于从小皇帝那紧绷的神情中意识到什么,匆匆说了句“臣失礼”,便翻身上马,抛下这郊迎的文武百官,直奔家中府邸而去。 路边的风景随着马匹的疾驰在眼中划成了残影,冷风宛若利刃般从脸颊上切割而过,顾易不想多想,但是一幕幕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有临别时月娘强打起精神仍显得苍白的脸色、有那随笔闲语皆是家中趣事的家书、又有袁竹垣在送来的政务中轻描淡写提起的道州之乱已平…… 他早该想到的。 一州之乱波及如此之广,月娘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又怎么可能在家信中半点都不提?!在看见袁竹垣在政务中对道州之乱语焉不详时,他就该猜到的! 画面在脑中不断闪现,每一幕都在提醒着他的疏漏。像有刀子在来回凌迟着血肉,疼得人不自觉的痉挛。 顾易这么一路疾驰,却在最后一个转角处急急勒停了马头。 他不敢再往前了。 他害怕看见那个结果。 长长的嘶鸣声在空旷的街巷上空滑过,那之后却是长久的静默,马蹄焦躁地在原地的踢踏声仿佛无言的催促。 顾易终究还是走出了那个转角。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府邸,但当一道道白帆纵横着高高挂起,他却陡然生出一股陌生感来。 不,并不陌生。 封存的回忆翻涌地浮起,时隔多年,与眼前的这一幕彼此重叠。是以,当那个身着孝服的少年缓步走近的时候,顾易居然生出的一瞬的恍惚:那是青奴?还是当年的他自己? 直到对方将厚厚的一沓书信递了过来,低声:“娘的信。” 顾易怔愣接过这信。 恍惚间,温柔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对于逝去的人,你身上背负的不该是愧疚,而是他们对你的祈愿。不管是你爹娘、你的兄长,还是……’ ——月娘她自己。 …… 所以,每年都给我回一封信罢。 告诉我、你有在好好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希望你过得好。’
第116章 结发番外 纷纷扬扬的碎雪自天幕落下, 黛瓦被雪覆了一层,这新白的底色下,朱红的栏杆越发夺目。 洛阳比金陵偏北, 落雪也不少见, 自从新朝迁都于此,看见下雪也不稀奇了。 但这毕竟是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顾易站在廊下看了许久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到穿着朝服的太子过来。 年岁既长, 有些事情处理起来便力不从心了,顾易本就不是贪恋权势的人,而他膝下只有一位独子,将政事移交太子便显得理所当然了。 这边,顾铄从朝上下来, 就看见这边披着大氅立在廊下的人。 除了鬓边的那抹霜色, 岁月流逝似乎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他脊背挺直地立在那里,宛若霜雪中仍旧屹立的松柏。 不过到底不比当年。顾铄回神后,就忙快步走过来。 他急声叫了句“爹”, 又劝:“外面冷,爹你要看雪, 在殿内看也是一样的。” 顾易摇了摇头, “这里看得清楚些。” 这样漂亮的景色,他想要更清晰地看见、细致地描绘出来,再去写给月娘看。 顾铄无奈。 他知道他爹在这事上是劝不动的,干脆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 和父亲一起站在廊下看这雪景。 “这么大的雪,明年应当是个好年。”顾铄本来是想闲聊几句的, 但是开口却不自觉地带上了刚才朝议中的话题,“等过几日雪化,天气又要冷下来的,左民曹将城东那块荒地收拾出来、搭了草棚子,流民也有个栖身之所……” “贺州说要立祠,我给打回去了,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把堤坝再加固一遍……” “……” 顾铄低声地说着这些,却许久都没听见回应。 他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看见父亲正神情温和地看着他,顾铄莫名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已经是接手政事的太子,是文武百官都已经默默在心中认可的未来新君,但是在父亲这样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在父母膝头撒娇的孩子。 顾铄嘴唇动了动,不太自在地,“……爹,怎么了?” 顾易摇头:“没什么,你做得都很好。” 顾铄一愣,觉得耳朵有点热起来。 父亲是个很内敛的人,很少有这样直白的夸奖。而他如果这样说了,那必定代表了相当程度的认可。 突然升腾喜悦盈满胸腔,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有失风范。 顾铄平复了一下呼吸,强自镇定道:“儿还远远不足。” 顾易笑着摇了摇头,“很好了……倘若月娘看见,应当也很高兴。” 顾铄一怔。 胸腔中那些翻腾的情绪止住,一些经岁月流逝之后依旧顽固存在的伤感漫上心头。那是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情绪,不再像当年那样撕心裂肺,但每每想起仍是无言的酸涩盘亘心间。 纷扬的雪花吸引了目光,顾铄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接。 冰凉的雪粒落入了掌心,被体温融化显出冰晶的结构,再一转瞬就彻彻底底融在了掌心。 阿娘似乎很像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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