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训迷惑地“啊?”了声,不知道卢皎月为什么这么问。 不过要说“事情”么,也确实是有一件。 周行训神色稍微敛了一点,但也没有特别认真,只是挺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皇后认识七哥的夫人?就今天的那个。” 周重历的原配夫人早些年病亡,徐懿意是他的继室。 周行训问着,又回忆起刚才用膳前的那点小插曲。 说在意吧,也没有特别在意;说不在意吧、心底又像是被刺挠了似的难受。 卢皎月听出他的语气不太对,不由问:“徐三娘子?她怎么了?” 周行训含糊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对方看过来眼神让他不太舒服。 就好像、他抢了皇后似的。 这可是他的皇后!什么抢不抢的?! 卢皎月没察觉到周行训这点别扭,而是继续回了他刚才的问题,“只是在宴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算不上熟悉。” 周行训听了这话,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皇后不熟啊。 那没关系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卢皎月:? 奇奇怪怪。 卢皎月说的是实话,她和这位徐三娘子确实不熟悉。 因为两个人其实都属于长安城中贵女宴会的边缘人物。 徐三娘所在的徐家在长安城内没什么存在感,她家只在徐三娘曾祖的那一辈出了一位位列三公的大官,但是再之后家中一直都没什么出彩的子弟,就这么一点点没落下去,到了徐三娘这一代,只是其父勉强在朝中挂了个官职罢了。 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她成了这个右武卫将军夫人。 要知道作为一个死了老婆还深受新帝倚重的大将,周重历简直是联姻的绝佳人选,他的婚事当年可是被各方打破了头争抢,说句“长安贵女任凭挑选”也不为过。周重历最后却选了家室上最不起眼的那个。 道理其实很简单。 “武将+世家”,你说上头的皇帝心里有没有疙瘩? 卢皎月不知道这种事真的发生后,周行训会不会为此心存芥蒂,但是周重历并没有去试试的意思,这个人绝对比看起来谨慎细致得多。 永远不要去测试人心,也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 这或许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周重历还能被周行训叫一声“七哥”。 扯远了,要是徐懿意纯粹是因为家世的缘故被边缘化,卢皎月的情况要更复杂点。 范阳卢氏,五姓七族之一。 她,或者说原身的父亲,任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弘文馆大学士、太子太傅、司空公……复数叠加的头衔听起来很牛逼、也确实很牛逼。 但很可惜,全都是前梁的。 王朝的衰颓是历史惯性,但任何一个王朝覆灭的那一刻,总是有人不自量力地试图以微薄的人力、扭转历史的方向,他们理所当然地招致了失败。只是这世上有如今仍旧忝列朝堂、位极人臣的“三朝元老”,也有尽忠持节、为故朝效死之人……不巧,原主的父亲是后者。 卢父于大殿上痛斥赵帝篡梁之举,“猪狗尚知生养之恩、尔何处之?!” 言毕,触柱而亡。 消息传来,原身的母亲也自绝于家中,追随丈夫而去。只留下了原身一个孤女。 赵帝自然是盛怒。 只是卢家是望族,朝堂势力根深蒂厚、世家的姻亲又盘根错节,根本没法株连。别说卢父只是当庭骂他了,就是举兵造反、他都得捏着鼻子“厚恩赦免其族人”以示宽抚。 至于说原身这一家…… 原身爹娘伉俪情深,卢母萧氏身体不好,极难有孕,直到晚年才有了原身这一个女儿。现在卢父身亡,萧氏自缢,赵帝只要不想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死,就不可能动原身一个尚未长成的孤女。 卢皎月不知道原主的母亲那么干脆利落地自绝有多少是追随夫君、又有多少是为了女儿挣一条生路,但是这一切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太难接受了。 只一个旦夕,天地骤变、双亲俱已不在人世,这孩子没能撑过去。 卢皎月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不过她的处境仍旧算不上好。 虽然赵帝“大度”地表示了“不予追究”的态度,甚至命人好好收敛了卢氏夫妇的尸骨,连卢父的官职都没有收回,但是原身依旧是一块烫手山芋,朝堂上接二连三被敲打的卢家根本不敢接手。 以至于卢皎月穿过来之后,面临的局面相当险恶。 父母俱亡、宗族不顾。家中主人过世,家仆四散奔逃都是好的,更有甚者卷了财物还不满足,将主意打到了一个原身这个年幼却能窥见美貌的孤女身上。 卢皎月是在系统的帮助下,才勉勉强强稳住了局面。 就在卢皎月以为自己穿越后的日子会这么一直水深火热下去的时候,原身的姨母出现了,把她接到了府上。 ——卢皎月就这么成了那个传说中的“表姑娘”。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但是就卢皎月的个人感受来说,其实还行。 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孩,没那么大的情感需求,而郑家(也就是姨母的夫家)对她也谈不上苛待。 没人会去为难一个身世凄惨的小女孩,至于说“收养原主”这件事背后可能带来的麻烦,郑家早在做出这个举动之前衡量考虑过:不管赵帝心里到底的怎么想的,既然他对卢父的后事极尽优待,对天下人展示了自己“宽宏大量”的气魄,那么原主这个卢父留下来的孤女绝不能出事。 也因为这些,卢皎月在郑家的时候,物质上绝对没有被亏待。郑家那一票表兄弟姐妹也都对这位寄居在家中的可怜表姑娘展现了极大的善意……当然,要是态度没那么小心翼翼就更好了。 卢皎月自觉日子过得还不错。 但是有着这样一个身份背景,她是绝对不可能去出风头的。相反,她在京中的存在感越小越好,最好小到皇位上的那个人将她彻底忘到脑后。 另一边,周重历也在问徐懿意:“你和皇后很是熟识?” 他也察觉了徐懿意先前席间的态度不对。 徐懿意的手指略微收了收,在这些微的停顿之后,她才像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惊讶,“将军为何有此问?” 她又顿了一下,才低声,“皇后殿下乃是卢公之后,品性高洁,妾不过一俗人尔,虽同在长安、有过几面之缘,终究没有深交的机会。” 周重历是个很细致的人,若是以往、他这会儿必定要说两句“三娘操持家业辛苦”之类的话来宽慰夫人,但是这一次他却没出声。 他满脑子都是那句“卢公之后”。 周重历回忆着周行训喜形于色地拉着人过来炫耀的样子,忍不住想:周行训知道这件事吗? 周重历毕竟是外臣,对后宫的事了解不多、也不打算掺和。他此前对皇后的认知只有“出自范阳卢氏”和“姿容端丽”——当然,后一条是基于对周行训的认识判断的——他还真不知这是卢瑀留下的那个孤女。 按道理来说,周行训是应该是知道的,这毕竟是他的皇后。 但是事情一旦还周行训扯上关系,“按道理”这三个字的说法就很难有效果。 周重历也就在心里嘀咕了一下,很快就放下。 这事其实对时局并没有什么影响。 周氏当年起兵,打的就是“灭赵兴梁”的旗号(至于入京之后,怎么就建立大雍了?这种事就连没脑子的人都不会去深究),从这个角度讲,立卢瑀的女儿为后其实很合适。 就是“为前梁尽节而死”这件事本身,实在是很戳周行训的肺管子。 …… 以父事之,以国相待之。 终不及故朝一梦。 是故以梁人梁臣之身长眠地下,固不受新朝之封。 周重历低叹:“……尚父啊。”
第17章 帝后17 回忆起旧事,周重历也就叹息感慨了一会儿,很快就把它抛到了脑后。 战场实在是个太残酷的地方,它洗尽一切悲春伤秋的心思,但凡能做到为将之人,精神早在一次又一次鲜血洗礼中被打磨得无比坚韧、也或许是麻木。 总归周行训自己对这事都看开了。 ——看不开又能怎么样呢?人都死了。 虽然因为旧事情绪唏嘘了一阵子,但是等到了猎场,周重历已经全然整理好心情。他一边往周行训那边走,一边朗声笑道:“陛下久居深宫,不知这骑射技艺生疏了多少?不若咱们今日就……”比一比。 周重历这话没说完。 看清那边的情况后,他默默地把后面的那三个字吞了回去。 因为周行训这会儿并不是单人独骑,他马上还坐了一个人。 周行训骑着马还载着人(俘虏不算)这件事本身都足够令人惊奇了,他这会儿居然在教人射箭。 周行训是个左撇子,惯用手和一般人不一样,别说是教人射箭了,就算是当年他学射御的时候都很麻烦。不过他在这种事上的天赋一向卓绝,说是麻烦、其实也没有很费神,反正是没有现在这样耗费心力。 他少见地右手操弦,略显别扭地握着怀中人的手,一点点纠正着姿势,耐心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周重历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见鬼了”的神情。 这是那个周行训?! 要评价周行训“没有耐性”实在有些偏颇。 设埋伏的时候,他甚至能在水下以芦管换气,一动不动地等几个时辰。但是那是在战场上,真的放在平日……这人能坐住半个时辰算他输!! 可是现在,他不仅坐住了,这耐着心教导的姿势居然还显出点小心翼翼。 周重历总算想起来,周行训刚来的时候说的是“带皇后去猎场”,而不是“去猎场”。 这人为什么来讨那张旧弓,原因也很明了。 这是打算给别人用呢。 连弓的石数都考虑到了,真是有够周到体贴的。 周重历忍不住咂了下嘴。 就这么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憋住不笑出了声:这小子也有今天啊! 眼见着亲兵要上前护卫,他执着马鞭的手臂抬了一下,拦着人道:“远远看着就行了,别跟太紧。这猎场清理过了,没什么危险。” 说到这儿,禁不住又顿了下。 他说这臭小子去猎场怎么还要“安排”?原来是怕惊着人。 带着“自家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的欣慰又复杂的心情,周重历安排完亲卫,干脆驱马换了个方向走了。 他也不打算上前去了。 刚才那么叫人都没听见,臭小子恐怕这会儿不待见他这个七哥啊……啧啧。 虽然周重历为自家“拱白菜的猪”欣慰了好一阵子,但是等到了稍晚些时候,他看了眼天色,还是准备去劝人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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