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康熙,他家也不过是下五旗的汉军正蓝旗,虽不是包衣,却也没多少体面。 对爱新觉罗家来说,天下只分为奴才和奴才不如。 他佟家又何尝不是个奴才了。 所谓荣宠与落寞,不过在皇上一念间。 既然她佟家可以从汉军正蓝旗抬为汉军镶黄旗,她又怎能不防着她们这些家里已经抬成了满洲正黄旗的人。 所以,佟佳皇贵妃对她们封妃无动于衷,这会儿才会找上门来试探乌玛禄,只因佟佳皇贵妃对后妃家族抬旗这事儿提防万分。 “主子聪敏。” “她太刻意了,试探太过显而易见。”乌玛禄闭上眼,忍不住轻叹道,“她心乱了。” 琉璃心中一跳,暗道自己也算是个灵巧的人,怎么在这两位主子面前就成了个木头脑袋,但凡行差错步一步,主子就可能被迫成了佟佳皇贵妃的附庸。 她跪在地上,苦声道:“奴才愚笨,不能为主子分忧。” “愚笨也有愚笨的好处。”乌玛禄邀她起来,见她一味低头,浅笑道,“琉璃,我且问你,有两个人,一个笨拙,一个巧舌,她两争斗起来,都说是对方的错,你信谁。” “自是信笨拙的,她……”琉璃已经明白过来,但她还是说完了,“她那般笨拙,又怎会说谎,又怎会有什么坏心思去陷害别人……”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乌玛禄轻轻的笑着,不再说话。 “奴才以后必定尽心竭力效忠主子。”琉璃忙表忠心。 “起来吧。” 琉璃起身,沉默片刻后又问道:“奴才想问,若因为愚笨,反而与主子离心离德,又该如何是好。” 乌玛禄本来昏昏欲睡,闻言懒声道:“所以,一要你简在帝心,二要你大智若愚。” 琉璃虽识得几个字,却并未通读文书,不知简在帝心何意。 乌玛禄猜到她不懂,于是睁开眼,懒道:“《论语·尧曰》有言:“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所谓简在帝心,就是指为皇帝所知晓、赏识者。” 琉璃微微瞪大了眼,似有所悟。 她心中突然想起了眼前人的做法,在外人眼中,德主子的确愚钝固执、不擅上意、不能讨好皇上,德主子的宠爱在他人眼中来得莫名其妙,像极了在掩盖宜主子获得的恩宠。 但是…… 万一…… 宜主子才是那个挡箭牌呢? 德主子的一切都在讨好上意,她所行所为,一言一语就是挠到了皇上的痒处呢?皇上就是喜爱呢? 就像,皇上要的只是一个能吃的桃子,旁人送来的都是金玉做的桃子,而德主子送来的才是那个能吃的桃子。 众人眼中,德主子给的轻贱,却又焉知不是皇上正要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一味聪明,让人厌烦;一味愚笨,使人疲倦。 大智若愚,刚刚好。 乌玛禄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猜想:“我从未讨好过他。” 乌玛禄侧头看着她,不喜不怒:“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秉性。” 琉璃低头认罪:“奴才错了。” 乌玛禄微微扬首:“行了,我虽不掌事,也不瞎。你全心为我,我知道。你过来扶我歇着吧。” 琉璃上前,扶乌玛禄躺下歇息。 琉璃退到一旁。 乌玛禄闭着眼,低声道:“那些宫人不过愚蠢之辈,少和他们来往。” 她顿了顿道:“你也约束着些永和宫的人。” “是,奴才知道了。” 过去了好一会儿,琉璃听她呼吸平稳,估摸着她睡着了,正要蹑手蹑脚退下,乌玛禄开口说话。 她说:“比起后位带来的荣耀与稳定,死一两个女子算什么。” “主……主子?” 乌玛禄轻声道:“行了,你下去吧,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到。” “是。”琉璃顿了顿,蹑手蹑脚的下去了。 乌玛禄虽然闭着眼,脑中却未停半分。 昔者诸葛亮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又有圣人不出门便知天下的说法。 她虽比不上这些人,但是她大抵也可以推算出一二的东西。 后宫封妃,无非三类,一类家世。 如那位十岁就进宫待年的储秀宫格格,正是孝诚仁皇后庶出的妹妹;那位去年入宫的贵妃钮祜禄氏,是孝昭仁皇后的同母妹。 那位咸福宫格格博尔济吉特氏,是在慧妃博尔济吉特氏死后七年进来的。 如今的佟佳皇贵妃一旦早亡,佟家必会立马送进来第二个佟家女。 一为表忠心,二来,这些世家女身上的荣宠往往会体会在前朝。 说到底,无非是在明证,你看,朕与你家相好。 所以,哪怕这些女子还未成年,但都要进宫待着。 于帝王,是以示对臣下荣宠;对臣子,是代表了他们的圣眷几分。 诚如她所说,比起后位带来的荣耀与稳定,死一两个女子算什么?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康熙知道,那些大臣也知道,后位所显的,便是皇上明晃晃昭告天下:朕看重此家臣子。 于是,此后这家族的恩宠荣耀不断。 少有光凭喜欢就能许以后位的。 前朝与后宫,皆是相辅相成。 那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是辅政大臣一等公索尼之后;孝昭仁皇后钮钴禄氏是清初开国五大臣额亦都的孙女,四大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之女;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部族,当年皇太极打天下,是出了力的,如今的太皇太后和太后便是出自这个部族;佟家是康熙母家。 这是前朝在后宫的体现。 这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心假意,恐怕康熙自己都说不准。 二类,便是诞育众多子嗣,年岁渐高。 如惠妃与荣妃,便是宫中的老人,大阿哥胤禔便是惠妃所生,三阿哥胤祉便是荣妃所生,自然当奖赏。 一类便如她和宜妃,得到皇上的宠爱。 后宫中要争,也是有个说法的,四面树敌可不是好事。 要看家世,看荣宠,你一个小小的答应,妃位嫔位的犯不上和你置气。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犯了错,轮不着上位者出手,就已经挨了教训。 同是妃嫔的,又各有各的想法,少有树敌的。 你怎知眼前人今日是答应,明日不会和你平起平坐? 这些不都只在皇上一念间么?若是因言行无状惹了皇上的厌恶,更是得不偿失。 宫中大多数时候都风平浪静的,少有争论,宫人虽有责罚,却也是依着宫规行事。 这天下都是皇上的,这宫里的宫人自然也是皇上的。 这宫人,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不能打脸,你若打了脸,便是打得皇上的脸。你若打杀了宫人,那也是损了皇上的财物。
第85章 正如那小瓶,借你把玩可以,你要打碎了,你可折损的是主人家的脸面。 宫中自有章则法度。 乌玛禄心知佟佳皇贵妃先来试探她,便是因为她封嫔之前的事,破坏了这些章则法度。 宜妃的受宠是盛宠极宠,和她比起来,反倒显得规矩了几分。 再加上前几任皇帝对自己中意女子的逾矩封赏,由不得佟佳皇贵妃不防。 因这封妃三类中,第一类无法防,第二类不用防,第三类才是这后宫众人提心吊胆谨防的。 唯独这以恩宠身居高位的,才是以家世封妃的女子的敌人,你怎知今日皇上因喜爱封她为妃,明日就不会不顾什么利益王权,只因喜爱便封她为后? 前面几朝的教训可还在呢。 便如孝献皇后董鄂氏,入宫便深受帝宠。同年八月二十五日,封为贤妃,之后仅一月有余便晋封为皇贵妃,十二月行皇贵妃册立礼,并为此大赦天下,其父进三等伯。 第二年,当时的董鄂妃生下皇四子,顺治帝欢喜至极,为此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举行颁布皇第一子诞生诏书的隆重庆典,只将之前就生下来的皇二子爱新觉罗·福全和皇三子爱新觉罗·玄烨视若无物。 或许对顺治帝来说,只有他和他心爱的董鄂妃生下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是他心尖儿上的皇长子,其他只是无物。 要知道,顺治帝对这个孩子出生后的待遇甚至如同嫡出,之后更是大赦天下。 随后,这孩子死去,仅因礼部郎中和笔帖式在安葬其时,不遵守所择时刻,拟斩监候。后改为二人各戴枷号两个月,并鞭责一百,流放宁古塔。 而当时的董鄂妃去世时,顺治帝欲将太监、宫女三十名悉行赐死,免得董鄂妃在他界缺乏服侍者。而抬董鄂妃梓宫的都是满洲八旗二、三品大臣。 其间,顺治帝因为董鄂妃与如今的太皇太后更是闹了数次。 这后宫人谁不知晓?谁敢不提防? 琉璃也在逗闲趣儿时,给她讲过好些从上年纪的太监、宫女口中听来的有关那位董鄂妃的事。 有了历任宠妃的打底,佟佳皇贵妃作为佟家女,多少也听过家里提了几句,难免反应这么大。 有迹可循的,怕什么?就怕那些无迹可循的,你想学想模仿都没有法子。 她想起了周幽王,人们无法让周幽王不为褒姒烽火戏诸侯,那就让褒姒无法出现在周幽王身边好了。 这一切不是褒姒的错,可谁叫看上她的是周幽王呢?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疲惫的闭上眼,几乎快要睡着了。 等等。 她突然睁开眼。 琉璃说,在孝献皇后董鄂氏薨逝后仅半年,顺治帝染上当时的不治之症——天花。 当时正值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顺治帝安排吴良辅出家为僧。这天他亲临悯忠寺观看吴良辅出家仪式。归来的当晚即染上天花,发起高烧来。 而前一年,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孝献皇后董鄂氏因病去世。 有人说,董鄂氏染了天花,顺治帝照顾她时,不幸感染,所以之后没多久就去了。 然而,这中间时隔四月。 乌玛禄眨了眨眼,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明宪宗朱见深在挚爱万贵妃去后,便口称:“万氏去矣,我命亦不长。” 随后,七个月的安排后,阖然长逝。 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猜测,顺治并没有死去——朱见深熬到油尽灯枯,所以与世长辞。然而顺治帝以佛学为心灵寄托,若他出家,哪怕心力交瘁,恐怕也能好转一二。 指不定他看吴良辅出家,就又勾起了自己想要出家的念头。 所以白天去看了,夜里就发了高烧,不久就去世了。 帝王出行,周边自然会打扫干净,又怎会轻易感染天花? 可若是以天花为借口呢? 那太皇太后毕竟是他生母,他们相依为命多年,怎会没有感情?若是顺治帝以命相逼,一个母亲,自然会为了孩子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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