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意思是,我们得先确认他们活下来多少人,在哪里,再寻打算,把他们接回来。” 洛婉清冷静接话。 谢恒听她的话,转眸看过来。 他一听便知洛婉清的意思。 确认他们活下来多少人,无论多少人,无论怎样,他们都得把那些人接回故土。 谢恒静静看着洛婉清,过了许久,他笑了笑:“是。” 说着,他走回桌边,拿起桌面书信,这些信都是当年李宗和崔清平往来的信件,他一张一张拆开。 崔清平求救信占据了绝大部分,翻到最后两封信时,谢恒终于看到他背了无数次的那张信。 “北戎来犯,臣外御雄敌,内抵虎豹,若君臣有隙,臣孤掌难鸣,望陛下三思慎重,宽悯以待。” 句子仅到这里,完全没有东都李宗给他看的那封信中的“若储君非崔氏所出,臣保大夏难安。” 看到这封信,曾经的疑惑瞬间解开。 “原来是这样。” 谢恒喃喃,语气却已经没有了情绪起伏。 的确是有这么一封信,那封信也是真的,所以笔迹、私印、暗号,一应俱全。 唯一的问题,只是最后那一句话。 可人验过开头的字迹,便不会再继续留心每一个字,让临摹大师再仿写一句,不是难事。 这封书信在崔慕华死后,彻底击垮了李宗对崔清平的信任,也点燃了李宗对崔清平积攒已久的怨气。 于是最后一封信—— 谢恒打开,那是所有信件中,李宗唯一的回信。 上面写着:“臣不逆君,君不生疑。崔氏满门皆已下狱,守住边境,不欺不瞒,交出火药库所在,则既往不咎。” “火药库是什么?”洛婉清看着信件,脱口而出。 谢恒没有说话,过了好久,他才道:“我母亲进宫那日,宫中曾经有过爆炸之声。后来我查案时,见过爆炸之人同我描述的场景,极为可怖,需大量火药才能造成这样的破坏。” “如果陛下相信,崔氏曾经量产过这种火药,”谢恒抬眸看向洛婉清,“那没有任何一个君主,不想要这个东西,也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容忍臣属拥有这种东西。” “可崔氏有吗?” 洛婉清皱起眉头,谢恒轻笑:“若当真有这种东西,又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说着,谢恒一封一封信重新装上,疲惫开口:“当年陛下或许以为,舅舅没有在边境使用这个东西,是因为火药库在和玉关之内,和玉关封锁,导致舅舅没有办法将火药及时运输至战场。他把舅舅从边境送出的这个铁盒,当成是火药库的位置,所以一直追查。” “那李归玉呢?” 洛婉清皱起眉头:“李归玉追着这个铁盒不放,又是为了什么?他也以为这是火药库?可如果他以为这是火药,为什么在监狱中,我爹自尽,他就收手?” 她一直没能想明白。 如果李归玉觉得这是王郑两家通敌的证据,又或是他也知道火药库的存在,那他应该非要把东西找到,用来作为威胁王郑两家的筹码也好,用来拿到火药库也好,不可能这么容易放弃。 可他却是选择了接受洛曲舒自尽。 他看着洛曲舒用陶片自尽,而后尘归尘土归土,他明知她有机会找到盒子,却仍旧让她离开前往岭南。 直到她回来,在谢恒指引下到江南重新开始寻找玄天盒,李归玉才开始再次追查。 谢恒听她询问,没有出声,想了片刻后,将崔清平的行军日志递给洛婉清,平静道:“翻开最后一页。” 洛婉清疑惑拿过行军日志,打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是崔清平潦草至极的字迹。 “七月十四,军队九万人后撤,三殿下开城门。” 这句话最后一笔写得极为匆忙,明显是突发之事。 洛婉清愣愣看着最后这一行字,听谢恒冷静道:“因为他眼中,这既不是王郑两族的罪证,也不是火药库的地点,而是他自己的罪行。他只需要它永远不见天日,这就够了。” 所以在确认只有洛曲舒能找到、打开这个盒子之后,李归玉接受了洛曲舒自尽终结一切。 “他……” 洛婉清张口,一时有些不能发声:“他……为什么……是自愿还是王家……” “三殿下离开东都前,我曾与他偶有相交,”谢恒抬眸看向洛婉清,没有半点情绪,陈述着,“三殿下是位君子。” 而那位君子,却死在了边境。 死在了所有人的放弃里,死在了最后一位至亲的死亡中。 为什么要开城门? 因为开了城门,崔氏败落之后,王氏便会成为朝中顶流世家,李圣照哪怕活着,也不可能再继续担任太子。 只要李归玉活着回去,他有荣誉加身,有家族支撑,他有能力有手腕有资历,他将是最完美的储君人选。 所以她爹必须死,握着玄天盒的洛曲舒必须死。 洛婉清一瞬间明了。她忍不住捏起拳头,感觉难以呼吸。 过去她曾经怨恨,怨恨李归玉没有选择她。 他明明可以选择留在江南,永远当江少言,可他选择了放弃。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突然明白。 李归玉从来都当不了江少言。 江南那五年,他已经没有选择。 从他打开城门那一刻起,他注定走在这条万骨枯的权势路上,要么书写青史,要么遗臭万年。 从洛曲舒去往江南,吸引所有人目光,让所有人以为他是铁盒接收人开始,无论洛曲舒有没有杀江枫晚,李归玉都不可能让他活着。 江少言从来都是洛婉清和李归玉的一场幻梦,就像崔恒——那不是选择,这个人,从来不可能长久存在。 总有一天,梦醒人碎,李归玉,永远都是李归玉。 谢恒,永远是谢恒。 洛婉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一刻想到谢恒。 她压着翻滚心绪,看着面前不动声色的人,有些艰难道:“我……我明白了,那……那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洛婉清抬眸看向谢恒,眼中满是锐色,“接下来公子打算如何行事?” 谢恒注视着她的眼睛,洛婉清思索着道:“如果陛下无法依仗,这些东西决不能交到东都。王郑通敌的罪证,若陛下不愿意认,李归玉其实就是赌公子不敢交上……” “去睡觉吧。” 谢恒突然打断她,洛婉清一愣,就见谢恒笑了笑,轻声道:“此事不急于一时,不要在不清醒时做决定,一夜未眠,你且先去休息。月老庙和赌坊那边我会让人通知秦怀玉撤离,你放心。” 洛婉清听到这话,慢慢反应过来,谢恒说得倒也没错,她太过着急。 这么大的事,的确不该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决定。 她有些混乱点头,谢恒转眸看向手中信件,语气平静:“你自行回去吧,我再看看。” “是。” 洛婉清下意识应声,转身欲走,只是走两步,她又觉不对。 她回过头去,就见谢恒还立在地图面前,灯火映照在他纯白色的单衫上,他的身形遮住地图上的大夏,与另一边北戎广阔的沙漠原野相对而立。 他握着手中崔清平的信件,整个人显得格外冷淡,仿佛是被抽空了喜怒憎怨的躯壳,静默站在桌前。 洛婉清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谢恒的影子笼罩在地图,她隐约觉得有一种不安笼罩在心间。 谢恒见她不走,转眸看来,笑了笑道:“怎么了?” “公子……”洛婉清迟疑着开口,可她却不知道该答什么。 怎么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只看着面前面上带笑,眼眸却冷淡得毫无情绪的谢恒,觉得心上发慌发凉。 她很想往前拉住他,可却又直觉此刻的谢恒并不想要任何人的靠近。 谢恒见她不言,也没有催促。 而洛婉清在他静默中慢慢平静下来,看着对方神色温和,面容沉静,她又觉是自己多想,只能是颔首点头,恭敬道:“我先告退,公子若有需要,请务必告知卑职。” 说着,洛婉清转身往外,谢恒看着她远走,没有多言。 等密室关闭的声音传来,谢恒从袖中拿出小瓶,倒出一把曼陀罗香。 他看上去极其平静,但却完全没有分辨手中有多少药丸,便一把塞进口中。 曼陀罗香充盈口腔,他看着血色弥漫在眼前。 他眼睛里是那张绢布绘制的地图,地图详尽在他眼前慢慢浮现,血色染满地图上的土地,蔓延到宫里,他看到他娘自尽时染血的青砖,刑场上崔氏一颗一颗落下的人头…… 他低笑着闭上眼睛。 眼前是自己以皇后太子消息换取出宫那日,他怀中古琴在众人推攮之间,于雨水中铮然落地。 弦断琴碎,人不复还。 “既然知道了真相,接下来公子打算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 他之行事,又怎么敢告诉洛婉清? 琴心玉魄的公子与当年的崔清平一起亡于东都昌顺八年,如今的他,与李归玉,又有多少分别? “他日春风再起,边境再升龙旗。” 谢恒抬手捂上眼睛,大笑出声。 舅舅…… 这样的你活不下来,在大夏这片淤泥,只有谢恒这样的人,才可以活下来。 能托起大夏龙旗的从不是春风,而是东都凛冽如刀的风雨,刮骨削肉,才能让江南的柳月,吹拂到西北的黄沙。 ****** 洛婉清从谢恒房中出来,自己回到房间,的确是忙了一天一夜,一倒头沾了枕头,便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过来,已经是午后,她静静躺在床上,有些茫然看着床帐,脑子回想起从昨夜到今日清晨发现的一切。 她爹的信件还在枕边,整个人清醒许多。 昨日线索太多,她来不及多想,此刻静静躺着,整个人从太多复杂情绪中抽离出来,终于才机会慢慢梳理昨日听到的消息,发生了什么。 按照昨日的消息,她终于搞清楚了她爹的真正死因,也终于搞清楚,为什么上一世,李归玉登基之后,都没有为崔氏翻案。 他不可能为崔氏翻案,因为他正是凶手之一。 杀害江枫晚固然是李归玉心中的刺,但是,李归玉最终打开城门,而崔清平行军日志记录了此事,将行军日志和铁盒一起送往江南,李归玉没有来得及拦截,这才是她爹真正的死因。 她爹是个三面间谍,由“阁内”安排进入王家,再由王家安排进入崔氏。 但是最终,他选择了站在崔清平这一边。 那“阁内”是谁? 洛婉清不由得猜想,她仔细思考着这些局中的所有人。 王家、崔家、郑家、陛下……或许还有其他存在,他们似乎每一个人,都有成为“阁内”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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