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老夫人面色阴暗不定。 瞿二婶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变薄,最好与墙壁融为一体。 显金自顾自地夹起一块豆腐皮,细嚼慢咽。 瞿老夫人压低声音道,“陈家给了你一间绩溪作坊!” 显金吃完豆腐皮,喝了口桑葚冰茶,爽哉:“我为陈家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无论是与私塾、蒙馆长期合作的描红生意,还是与小曹村、尚老板结成的友好关系,更甚者是李三顺一直在精进量制的六丈宣。 她为陈家打开了市场、保定了原料和再加工上下游、铺陈了一条进京赶考路。 而瞿老夫人还给了她什么? 一个摘桃的二伯,和一间死气沉沉的铺子。 她无所谓。 是金子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就算不给她铺子,她也能将手里的烂牌凑成东风顺子。 可陈敷呢? 她那后爹凭什么? 在宝禅多寺,如陈敷般敏感自尊又自卑的人,为了身后这一群人,挺身而出,被山匪踩在脚下——山匪的刀开了刃,随时向脖子砍去。 还有她身后的一群伙计? 在血肉间,为诸人拼出一条生路的周二狗和郑大;把宣纸埋在安全之地,自己抱着石头冲出来的李三顺;挡在她身前的张妈妈和锁儿…… 她一旦失势,憨厚老实但一根筋的二伯,还会用他们吗?还会支持他们吗?还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吗? 他们凭什么? 显金仰头将桑葚冰茶一饮而尽,“您若防备我,尽可以不用我,毕竟我不姓陈,终究是外人;” “您也可以相信血缘,偷鸡摸狗、中饱私囊的陈老六,心狠手辣、缓慢蚕食的陈老五,这都是陈家人,他们为陈家带来了什么?平庸?温饱?还是灾难?” “我感恩您给我的机会:敢于起用一个妾室带来的小姑娘,您的心胸已比许多许多家主更大了。” 显金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但您知道什么时候最失落吗?” “就是你给了人希望,却将这个希望紧紧掐住,只留一个小口,人的脑壳钻出去了,脖子却被死死卡在那里,最终,只有力竭窒息而亡。” 显金站起身来,恭敬地跪下。 来这一世的第一跪,跪出了现代人的铮铮铁骨。 这一跪,跪出了已与这个时代缓慢相融的破釜沉舟。 “谢谢您的锅子,很好吃,” 说完,显金便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等等!” 瞿老夫人手紧紧攥着,“等等!” “如果让你帮老二呢?”瞿老夫人目光炯炯,“都是陈家人,帮助老三和帮助老二,对你来说,是没有区别!” 显金一抬眸,目光幽暗且深邃,“都是儿子。启用三爷,或启用二伯,对您来说,也没有区别。” 瞿老夫人的后话戛然而止,眼神紧紧盯住桌上的嵌襕边宝蓝绵绸桌布,似是下定决心,“泾县的铺子,我转为老三的名字,家中稍松散的活,也可交予他试水。” 显金侧耳聆听。 “宣城的三间铺子,你皆做大掌柜,但账务需由老二监管。”瞿老夫人缓缓抬起头,“你的薪酬,月俸维持在十两,年底按盈余分红,你拿一成。” 三间铺子,大掌柜。 显金在心里大笑,但面容上分毫不显,语气干脆,“我需要董管事一家和张妈及其子的身契。” 身契给不给她,又有何区别? 本来都已经是她的人了。 瞿老夫人轻轻点头,“可。” 显金再道,“对于陈记铺子的所有运作,我需要完全的主动,就如在泾县时,每逢一季,我与您汇报上报,日常的支出与布局,我将提前形成文书,报予您批复。” 瞿老夫人一愣:她没想到显金会主动返权。 显金笑道,“我便是再聪明,又如何能抵过您在宣城深耕数十载?您已得道,我刚修习,我纵狂妄,也不至于看不清这个道理。”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目光颇为复杂,相隔片刻方语声喑哑,“可。” 显金再道,“我还需要铺子里所有伙计的裁量权,是去是留,是升是贬,都由我参考提议。” 财权给出去了,人事权必须抓住,否则,她就真混成高级搬砖人了。 瞿老夫人思索片刻,果断点头,“可。” 显金继续道,“百足之虫,自内而腐,腐则需刮骨疗毒,方可去陈除疴。许多陈家子弟,或与陈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姻亲、远房,必然首当其冲,希冀老夫人您听到此情形时,不必怀疑我铲除异己便好。”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防备,到显金主动戳破窗户纸的惊愕,再到显金求权求上的思虑,最后划归为如今的……认命? “老二的差事都被你撸了,远房子侄还敢张狂什么?”瞿老夫人似笑非笑。 显金姑且当作赞赏,抿唇笑了笑,“二伯自是陈家永远的根儿。” 瞿老夫人扶额,揉了揉鼻梁,“还有吗?” 显金摇头,“没有了。” 瞿老夫人看了眼锅子。 锅中汤水关山层叠百转千回,沸腾浪尖之上红汤白底,诸菜并雄。 “那去吧。”瞿老夫人轻轻扬了扬肩颈,似是疲惫不堪,“希望你始终记得你今日的话——一切为了陈家,一切带着陈家。” …… 显金走在廊间,脚尖点地,心情雀跃,奈何刚回漪院,便见锁儿双眼通红、抽抽嗒嗒地坐在花间。 张妈焦急得团团转,一见显金便立刻迎了上去,“……是二狗!” 显金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狗爷怎么了?!” 锁儿哭着,“前几日都挺好的,陆叔近身照料,我熬药奔走,今天一早便有些起热,陆叔刚跟我说,二狗睡着睡着就浑身直抽抽,我闯进去手背一摸,额头烫得煎熟鸡蛋!” 高热痉挛! 显金急道,“大夫呢!” “城郊有娘子难产,大夫去了!”锁儿大哭,一张脸卡白,“几间药堂的大夫也都有病人……他会不会死啊!他才二十岁啊!还没娶媳妇呢!掌柜的,呜呜呜呜呜嚎嚎嚎!” 显金脑子乱哄哄的,“我去知州府求熊大人!或派个大夫来!或借两匹马给我们,连夜赶回泾县,请王医正出关!” 显金说了就要干,转身往出走。 张妈妈一个跺脚,赶紧牵住显金,“回泾县,一来一往,人都凉了!” 张妈妈单线思维般的脑子,终于突破了厨房的楚河汉界,在被一堆红枣、薏米、猪大排、酸菜丝尘封的大脑记忆中,终于翻找出模糊的一缕消息—— “我听三太太房里翠翠老娘的二姑妈的小舅娘说,老夫人的侄孙子是府衙的医官,这两日正在外院作客,要不咱们请他来?” 显金被这一把砸晕,“啊?” “医官啊!”张妈妈大声道,“专给五品官看病的!你去府衙,搞不好也是他来!还不如留着熊大人的人情,咱们直接去外院请!” 显金转身就往外院跑,锁儿跟在后面追。 一路问过去,显金气喘吁吁地叩开一间独立小院的柴门,双手撑在膝上,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噗通”一声,锁儿利索地跪在石子地上,“是瞿大夫吗!?求您救命!求您救命!” 显金来不及细想,一抬眸,见内室走出一个身着浅云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显金高声道,“可是瞿大夫?” 男子抬头,目光清浅安静,快步走过,沉声道,“我是。” 锁儿喜极而泣。 显金匆忙行礼,快声道,“我是漪院贺显金,陈家三爷陈敷是家父……铺子上的伙计受了伤,伤情如今有些严峻,可否请您上门查看一二?” 想来太过唐突,显金再加一句,“素日看的大夫手上有急诊,便也只能求助于您了。” 男子应了一句“稍等我片刻”,转身埋头取了药箱背在左肩,“走吧!” 言罢,便快步向外去。 显金急忙跟上。 行至拱门,又逢细雨。 男子让出一条靠里的道,一边快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温声道,“仲夏之雨,燥热伤肝,贺姑娘最好用袖摆挡一挡。”
第168章 姐姐小心 对于大夫的建议,无论大小,显金向来奉为圭臬。 年轻男子话音刚落,显金便异常迅速地将袖摆子一捞,全方位无死角地把头包住。 年轻男子急匆匆赶路之时,转过头看了一眼,当即被猛然一惊——倒也不至于包裹得这么严实吧?眉毛被头皮绷紧,上扬如同张飞…… 一路过去,显金步履匆匆,两只脚蹬得飞起,认真如博尔特,急切中带了几分不管他人死活的速度——刚过二门,就将年轻男子甩在了身后。 年轻男子目瞪口呆,愣神片刻:这姑娘真是……身强体壮。 年轻男子埋头追上。 显金为泾县来的人员赁下的院子就在城西,显金在屏风外等,年轻男子在里间诊脉。 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年轻男子一边擦手,一边绕过屏风,“……伤口发红发烫,风邪毒气侵入,方现高热症候。我先施针给他退了热,再用艾给患处作了熏灸,许是舒服些了,病患已经睡下。” 显金大为不解,“怎会如此?之前伤口都结痂了,怎么会突然感染……外感风邪?” 年轻男子发问,“何时受的伤?” 显金立刻答,“约六十日至七十日前。” 年轻男子蹙眉,“怎会……?可曾及时医治?” 显金点头如捣蒜,“……请过大夫用银针封了穴位,也一直喝着药,前几日都可下床走路了,今日不知为何……” 显金久病成医,立刻想到变量,“就在几天前,大夫给他换了方子!” 年轻男子当机立断,“可还有药渣?” 陆八蛋一转身,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年轻男子啧了啧: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院子里的人,都跑得真快。 药渣黑乎乎的,年轻男子手捻起一把,凑到鼻尖嗅了嗅,略蹙眉,捻进嘴里再尝了尝,敛眸低目,长翘的睫毛投在眼下,把药渣放回窑锅,轻声吩咐陆八蛋,“拿去倒了吧。” 说完,便转身从药箱拿了纸笔,一边写方子,一边敛眉随口问道,“这大夫可是城头百药堂的年大夫?” 显金点头,歪头问道,“可是有不妥?” 年轻男子默了默,似乎意外于显金的追问,轻轻摇了摇头,“……年大夫手上紧,用药较温,有时便压不住。” 显金看向他,隔了一会儿才笑道,“那劳烦您开个合适的方子,先把猛症压下来,人需无恙,方能慢慢调理。” 年轻男子再看了显金一眼,轻轻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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