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百鸟鸟图 瞿秋实如今岂止双腿摇晃,甚至下盘非常不稳,在黑夜中,险些坐到地上。 鬼门开,就开吧。 他一个习医的,手上过的就是人命和血肉。 鬼门开不开的,他不害怕。 这位姐姐,以如此掷地有声的语气,说出“鬼门开”三个字——就很诡异了。 活像,这鬼门,是她一声令下打开的…… 瞿秋实脸上的笑挂得很勉强,“是十五……月圆,我本想邀姐姐一起看看圆月,我常觉人生之无常,便如月圆月缺,亦如潮涨潮落……” 显金不可思议地望过去,“赏月?赏什么月?姜蓉酥都凉了——” 显金抬脚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好心教导弟弟做人的道理,“老夫人既叫咱们来催姜蓉酥,就需照着她老人家的吩咐,一字不落地办完,咱们这一边赏月,一边办事,和出四个时辰的工,上两个时辰的茅房,有啥区别?” 显金义愤填膺,“这就是骗钱!传出去了,以后还有哪个东家愿意要我们?” 瞿秋实:…… 他很无助,无助得像一个在暴雨中没有伞的孩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用平和又温柔的语气咆哮着告诉显金:老夫人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夜半独处!在如水的夜色中,迅速升温感情!最好明天定情!后天拜堂!大后天早生贵子! 他不明白。 究竟是宣城的姑娘和白水镇的不一样? 还是单纯是这个漂亮能干的姐姐,脑子的长势和寻常姑娘不一样? 在白水镇,一般来说,最多三日,再冷若冰霜的姑娘也会对他笑逐颜开。 这位姐姐,是个奇人——她并非冷若冰霜,有时候还会对着他绽出明媚的笑颜,但是……一张漂亮红润的嘴,怎么能这么说出贫瘠苍白的话! 他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花魁,遇到了没喝药的大爷。 浑身长技无处施展,像跳了千万只跳蚤万剑钻心地挠他痒痒。 再萎的大爷,也有雄姿英发的那一天——瞿秋实在心里为自己打气,一抬头,却见显金早已不见踪迹。 瞿秋实面容有些扭曲:他大概可以合理地猜想,这位姐姐跑这么快,只是为了早点拿到姜蓉酥,比他早一步到老夫人面前显功吧? 一顿接风宴,以显金端来的姜蓉酥收尾,开始了陈家第二次核心会议——瞿老夫人将陈笺方叫到蓖麻堂来细细问了许多,直至打更才放陈笺方去见他亲娘。 长房如今还住在陈家最中心的院子里,堂屋明灯高悬,陈笺方推门而入,便见自家亲娘在灯下作画,拿的是细如发丝的银毫笔,正在勾虎皮鹦鹉的背毛。 陈笺方轻手轻脚地站在原地,怕自己的气息惊扰了母亲作画的手法。 待一只胖鹦鹉描完,段氏长呼出一口气,抬眼见到儿子,眼眸深处终有了些许明朗的笑意,“终是回来了?” 陈笺方为母亲递过一张擦手的绢帕,恭敬道,“回来了。” 段氏笑着张罗给儿子倒茶上点心,“……说是给你接风,看你一晚上,就盯着块豆腐戳戳戳……倒是最后吃了不少姜蓉酥,以前也没觉得你爱吃姜味的点心呀?” 陈笺方低头咬了口绿豆糕,酥酥麻麻的,油酥皮在嘴里化开,仍旧没有姜蓉酥的味道好。 “现在也爱吃了。” 陈笺方轻声道,“儿子不孝,未随三叔一并回宣城,也未同母亲提前知会一声,擅自做决定。” 段氏不明白这“不孝”从何而来…… 独子和丈夫很像,也不像,相像之处在于,都在河中背着棉花前行,越往前,棉花吸的水越多,他们就越累;不像之处在于,丈夫很累,他想甩掉棉花,但棉花如同长了手脚死死缠住他的躯壳,而儿子却自觉自愿地背着棉花,当棉花越来越重时,他不追究棉花的重量,反而自省自己的力气不够大。 丈夫被棉花拖进了深河,溺毙而亡。 她不确定,儿子是会因此生出更多的力气,还是重蹈覆辙? 段氏沉默半晌,方道,“何来不孝?你尽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只需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回首对得起你自己即可。若你高兴,你甚至可以不去考进士,一辈子做个田舍翁的举子,你也是母亲最勇敢的儿子。” 陈笺方笑道,“不去考进士,那我做什么呢?” 母亲向来好梦,许多事,未曾加以思索便随心所欲为之,父亲在时,尚有后盾,如今若他再不奋进,母亲这样随心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陈笺方不知与母亲说什么,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之说着,说到段氏正在画的百鸟图,陈笺方笑着恭顺道,“……笔力精细,颜色雅致,您手上功夫还在呢。” 段氏笑起来,“上个月中旬,丝绸家的张太太看到我年轻时候画的扇面,说是很喜欢我的花鸟图,愿意出一百两银子劳动我画画,我想着左不过也是画,银子收不收都不打紧,主要是自己喜欢,便捉摸着画张百鸟图。” 陈笺方闻言,不禁蹙眉。 卖画? 母亲岂可卖画? “可是祖母克扣了您的月银?”陈笺方蹙眉问。 段氏忙笑着摆手,“她若克扣,我不知自己去库里取吗?” 陈笺方眉头蹙得更紧,“可是张太太死缠烂打、威逼利诱,您迫于情面,不得不做?” 段氏不理解儿子的想法,又连忙摆手,“不不不,张太太人很好,性子也和顺,只是提过一句,我却记在了心里——前朝的清安居士不就是以画扬名的吗?我虽与她老人家有云泥之别,却也实在喜欢花鸟工笔,若有人愿意付钱买售,我自是受宠若惊的!” 陈笺方沉默半晌,方勉力笑道,“儿子……并不理解……” 段氏脸上的笑也敛了敛,隔了片刻方道,“那你,是否支持?” 陈笺方双手撑在膝上,似是在思考——他是真的不太理解……母亲虽不是闺阁中人,却亦是女流,他并不惧母亲的手笔流落市井,但亦不认为若因此事引发较大风波,是一桩划算之举。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母亲何必以身试险? 陈笺方默了默,道,“您的百鸟图,工已过半,此时收手,十分可惜。”
第174章 气性很大(加更) 百鸟图是否能按时竣工,显金并不太关心。 虽耳闻希望之星他妈是个神挡杀神、老夫人挡杀老夫人、二太太犯蠢就杀二太太的狠人圣斗士,但一直没有这个荣幸近距离观战,故而尚未在陈家挖掘到此等宝人。 现下当前,显金比较关心的是,怎么把灯宣作坊那群老伙计清一清——经显金旁敲侧击地明面上调研、暗地里派张妈妈套话,查清了灯宣作坊如今的现状。 这群老伙计,有四五个人,都是与李三顺老爹、李老章师傅同批的学徒,跟着陈家二十来年,一直兢兢业业,但确实……天赋有限、努力也没努力到点儿上——做纸师傅的三铁律:看料、捞纸、焙纸,愣是一项都没专精。 四五个人,其中三个都快六十了,另两个也都五十有四、五了,还霸着灯宣作坊大师傅的名头不放松。 说出口的话是,“为陈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说出口的话是,“咱就是要占着茅坑,拉不成形的屎。” 他们够努力,资历也够深,但……但确实没为铺子做出什么贡献啊! 对企业的老伙计,应当是尊重、理解并包容。 毕竟谁都会老。 但是,当不思进取的老龄化断层员工,占据了企业大部分的优良岗位时,这个企业的发展必将受到巨大的影响——首当其冲就是腐朽的技术和思维,其次便是中青年人才的流失,人家埋头干三四年,一抬头结果掌勺的还是你几个老家伙,且丝毫看不到你几个老家伙退居二线的可能,那年轻人咋办?只有走呗! 怎么劝退老员工? 这大概是所有人事最头痛的问题之一。 第二日,显金一早便接上了带着一脸笑,这笑意中透露出三分凉薄、三分邪魅狂狷、三分无可奈何再加一分永不言弃的瞿秋实,坐在看诊台后,看显金冲自己笑着眨眼,便又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瞿秋实回之一笑,十分尽责地做显金为老伙计们精心搭建的“台阶”。 灯宣作坊的老伙计们皱着眉,挨个排队,为首的嘟囔道,“……浪费时间!我池子里还有半缸纸絮没绷呢!” 嘴上一面说,脚尖却诚实踮起,急切地张望打探看诊的情况。 显金:…… 就明明很期待啊! 其实压根不需要瞿秋实作假,这几个老伙计是各有各的不舒畅—— 其中一个老师傅,面红舌白,眉毛炸开,主打的就是一个爆炸。 瞿秋实摸完脉,笑道,“老师傅,素日气性很大吧?” 老师傅当即昂着头,大声道,“没有啊!哪有啊!谁说的!我脾气好得很!老好人一个呀!从来不红脸啊!” 显金:…… 瞿秋实大笔一挥,连开了三张方子递到老师傅手里,“大伯您需降火气呀,您肝上有郁结,脑子里也有淤积,若不按期服药、静养安养、纾解心绪,陈五老爷如今瘫在床上的样子,就是您之后的日子。” 老师傅呆在现场,手把方子往桌上一拍,“瞎说八道!我好得很!” “您素日可会头痛头晕?”瞿秋实截断老师傅后话。 老师傅愣了愣,“偶尔没睡好时……” 瞿秋实点点头,“可是常有睡不好的状况?入眠难?睡中多梦?梦中可时有惊惧?” 老师傅呆呆地看向瞿秋实。 瞿秋实的手还搭在他的关窍,“还有,与娘子行……” “是是是!” 老汉赶忙大声打断瞿秋实后话:这再说下去,岂不是把他三个月一次,一次时长不到半支蜡烛的事儿都全抖落出来了!? 老汉回望了后面一群老熟人一眼,“可有什么法子治吗?” 瞿秋实笑了笑,“刚说了,无他耳,唯吃药静养,切勿再劳神劳力了。” 陈老五的样子…… 老汉浑身打了个哆嗦,“五老爷也是这病?” 瞿秋实笃定点头,“其实摸他老人家的脉,甚至比您的病症还轻一些,若非受了刺激,五老爷不至于一病如此。” 老汉“哎呀”一声,手里拿着方子,瞧着神色愣楞呼呼的,便知道这是把话听进去了的。 显金看了眼瞿秋实,笑了笑:你甭说,这人还挺上道的,一点就通,甚至还能不点就通,要当不成鸳鸯,至少还能当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四五个老伙计都被诊断出各有各的不足之处,要么高血压,要么高血脂,要么肝肾功有问题,要么陈敷似的痛风加上高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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