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耗子脱离了猫的五指山,猫会怎么做?是一口把耗子咬死,还是玩味地拭目以待,这耗子到底能跑多远?自然是后者,若一口咬死了,又怎会有狩猎的乐趣? 瞿老夫人以这个理由十分阿Q地说服了自己,再看显金低眉顺目、很是温驯的样子,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奇异感——到底谁是耗子?还是猫? 瞿老夫人暗自甩头,她一辈子吃过的盐比这丫头吃过的饭还多,就算天道轮回瞎了眼,她占着长辈的名头,怎么着也不可能是那只耗子! 瞿老夫人沉吟片刻后,终究脸色铁青地甩开袖子往出走。 深秋的宣城,雨雾蒙蒙,来时晴天,去时间雨,瞿老夫人一出绩溪作坊就被噼里啪啦的大雨珠子砸得个晕头转向。 “没眼力见的东西!”瞿老夫人抬头恶狠狠地骂了句天。 瞿二婶忙搀过老夫人,连声先给老天爷赔罪,紧跟着嗔怪道,“您被气昏头啦!这可不兴骂!呸呸呸!” 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您何必同她苦苦置气?您前头不是花大力气查了她的账吗?比起六老爷、五老爷在家时,账本子更干净、账上的钱更多不是?她脚踏实地帮着陈家干,有什么不好……” 瞿老夫人重重地杵了一下拐杖,“她忤逆!老五老六再坏,见到我这个嫂嫂,何时吹眉瞪眼过?你且看她,为了老三同我讲条件、冷言冷语,何时有过好脸色?” 瞿二婶耸耸肩:老六老五见你恭敬,却暗地里掏陈家的底子;金姐儿虽未卑躬屈膝,账面上却干干净净……这就很难评啊! 瞿老夫人拐杖杵地,站在廊间,看雨哗啦啦倾盆而下,等待小丫头折返取伞,叹了口气,“还有与芒儿那桩婚事。若能成,该有多好。偏偏二人如今一个南一个北,芒儿甚至因此匆匆定亲,躲到了外镇……这证明什么?” 瞿二婶点头:这题她会,证明芒儿和金姐儿不投缘! 谁知瞿老夫人给了她一个跳出五行之外的答案——“不就证明了这丫头与陈家无缘吗?!” 瞿二婶觉得瞿老夫人对显金的爱恨情仇来得非常天外飞仙。 一开始两个人隔得远,通过书信联络,最多半年见一次,倒还相得益彰,主欢客敬; 这显金一回宣城,几个招子一放下,连续拒绝老夫人好几次后,老夫人就很有些成见了,这次听说显金要比试捞纸,甚至特意将李三顺调开,只给她留了个周二狗凑人头…… 今天两个人不对付抵达顶峰。 他们家老夫人这么十来年还真没受过这种闲气——谁敢在老夫人说话时候,脖子一扭看窗外的鸟儿啊! 瞿二婶怂怂劝道,“有缘无缘,也都在陈家了,小姑娘不懂事,自她娘死了,却如同开了关窍似的,带着陈家的生意攀芝麻杆,您说您,轻易与她计较什么?她不气,你倒把自己气得半……” 不能说半死。 老夫人年纪上来,贼在意死不死,活不活的。 瞿二婶立刻改口,“您倒把自己气得饭都吃不下,何必呢!” 瞿老夫人只觉憋屈。 这份憋屈,她无法宣之于口——如果不启用重用这丫头,她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困境! 她难道不知道陈猜不行? 她难道不知道瞿大冒不行? 她难道不知道灯宣作坊那几个老人资质有限,再混下去也只有这个水平? 她不把这些人顶上去,她还能做什么!? 一个是唯一能接替家业的儿子! 一个是娘家她素来喜爱的侄子! 还有跟着陈家打天下跟着二十几年的老人! 这些若动了改了,陈家也就不是陈家了! 瞿老夫人仰天长叹一声,似自言自语,“如今破局,只能靠二郎了。” 瞿二婶深以为然地点头,“是是是!待二郎择日高中,陈家便是不要这门生意,您也是门廊五根柱子的老封君!” 门脸五根柱子,意味着家里出了位封疆大吏,光耀门楣。 瞿二婶一边劝,一边眼神落在了门间抄手游廊后的那把天青色油纸伞上,伞柄刻着一株挺直蔓延的君子兰。 瞿二婶挠挠后脑勺,认真思考,感觉脑子都要长出来了。 好熟悉的图案啊……
第195章 凸字结构(第二更) 伞的主人,如今就在绩溪作坊。 陈笺方下意识避开瞿老夫人的踪迹,从水槽棚户的后方绕出,一抬眸便看到七八个泾县的老伙计围在显金身侧,七嘴八舌地笑闹——钟大娘将显金的头发揉得跟个乱鸡窝似的,周二狗尖声怪叫,郑大郑二兄弟一左一右意图把显金举起来。 是的,字面意义上的举起来。 显金被举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郑二发出尖锐爆鸣,“下来!下来!掌柜的看着瘦,实则有肉,我抬不动了!” 紧跟着就被黑皮胖丫头锁儿一记爆锤,“你抬不动掌柜的,请找找自己的原因!跟掌柜的有屁关系!” 陈笺方轻手轻脚地靠在棚户外的砖墙上,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眼神一动不动地钉在人群中心的那个姑娘脸上。 如远山青黛一般的双眉,狭长上挑的眼眸洋溢着真切澄澈的笑,肤容白皙细腻,下颌精巧,上唇薄薄的,下唇却溢满樱桃般醇厚的粉。 在真心待她的这群人中间,如同一支高挑的、劲直的、漂亮的君子兰。 他最喜欢的君子兰。 真美呀。 陈笺方将手中的提篮轻轻放下,静静地转身离开。 欢呼雀跃之后,周二狗眼睛贼尖,“棚户旁边有个提篮!” 酱肘子七七七小跑步前进,双手拎起,拿起来给显金看。 提篮里蒙了一层湿润的素细纱。 显金将细纱布轻轻掀开,里面一盆茕茕孑立、黄蕊白瓣的君子兰。 这盆花,应该被人很好地照料着,每一片狭长卷曲的叶子都光洁得如同上蜡,三四朵兰花在草叶中错综复杂地盛开,如林中雪、空中云。 七七七很激动地狠拍周二狗左腿,“啊啊啊——啊啊啊——谁送的!谁送的!谁送的!” 如同唱山歌,最后三个字,甚至破了音。 周二狗甚至隔山应和,“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又拍我——左腿——啊!” 唱腔凄厉,唱出了瘸子的绝望。 钟大娘在显金耳边笑出猪叫。 显金轻轻伸手摸了摸眼前那朵兰花,指尖温润又似萦绕清香,轻转头同锁儿道,“你要提醒我每天浇水哦。” 锁儿笑眯眯应了个是。 …… 显金赢了。 赵德正心服口服地将桑皮纸作坊里外钥匙、账本、库房清单、原料采买庄户名号、银号存单全都装在一个大大的木匣子里递给显金,“……说话算话,愿赌服输,你在此处必能好好壮大,我也老了,正好就此机会衣锦还乡,带着老妻过几年舒坦日子。” 显金将木匣子反推回去,风轻云淡道,“您还管着,我信您。” 赵管事,已是陈记难得的实帖人了。 任谁干了二十年,一夜之间,要受一个从天而降十七八岁少女的辖制,没谁不疯。 显金从怀里掏了张契书推到赵管事跟前,“您看看,和董管事、三顺师傅一模一样的契书——三道杠,每月休八日,灵活上工制,儿孙免费进官学,若考取秀才,举人师父每月上门教改文章,年终拿红利,人食五谷,若有小病小恙,医药诊疗费用店子出八成,您自己出两成。” 钟大娘站在显金身后,看着这份契书,很想流口水。 残存的尊严及时制止了她。 赵管事目瞪口呆地一目十行将契书看完:不是,咱就是说,老董和老李,他们平时就吃这么好吗? 显金继续掏出软毫笔,语声极为平和,“我接手桑皮纸作坊,您继续做管事,您和董管事一南一北坐镇,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显金再笑道,苦口婆心地安抚,“您潜心打理这店子这么多年,一腔心血尽数倾注——您放心,我纵有些小心思,也只会做一些小改动。” 赵管事愣愣地接过笔,“唰唰唰”签上自己名字,签完之后方问,“做哪些小改动呀?” 显金利落站起身,先将契书贴身收好,再道:“一则,咱们要把店子名称改掉;” “二则,店子的装潢,也要改掉;” “三则,咱们店子卖些什么品类的宣纸,也需做好调整。” 赵管事有点懵。 小……小……小改动? 这是小改动? 谁家的小改动……连店子名字也要改啊!! 赵管事想说话,但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沾满墨的软毫笔都还在手里呢:拿……拿人手短,古人诚不欺我! 显金说干就干,当日下午便组织人手将桑皮纸作坊拿油布从头蒙了起来,绩溪作坊营造原班人马,当场进驻桑皮纸作坊敲打营造。 桑皮纸作坊连同赵管事一起的十一个伙计,尽数打包暂落绩溪作坊。 十八个新崽儿被钟大娘带着回泾县开展忆苦思甜教育:十八个崽儿里面多是恒记与白记出来的学徒,防人之心不可无,显金要以刻丝夹画宣纸一鸣惊人,自然就要把一切泄密的风险扼杀在摇篮中。 李三顺一本正经抽水烟,眯着眼看绩溪作坊棚户旁两列崭新的排屋和灶屋里架起的七八口大锅,深深感叹一句,“金姐儿,你老实告诉你李师傅,陈家这几间铺子哪间该做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心里很有数?” 显金笑了笑,没答话。 一子落而满盘活。 生意先做的是货,再做的是人,最后做的是资源。 谁抢占的资源多,谁就赢。 陈记起业大几十年,先在泾县苟着赚小钱,瞿老夫人背水一战,把陈记带出泾县,带到宣城府开了分店、赚了银子,可这三间铺子属于各管各的,业务有重复也有互补,原料来源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三间铺子明明都姓陈,偏偏还单打独斗,形不成合力,在市场差的时期,其余两间全靠桑皮纸作坊供血才能活下去。 这种开店模式,就是瘸子模式。 腿长的那条走千万里路,腿短的那条腾空享福,非常不均衡,日子久了不就成当初的局面吗?——绩溪作坊拖后腿,灯宣作坊庸庸碌碌,桑皮纸作坊负重前行。 用“凸”字结构做生意,迟早要瘫。 三间铺子,明明可以把所有纸业一网打尽,所有用纸的阶层全部覆盖,以陈家一己之力实现宣城府的宣纸垄断,也并非美梦。 这些打算,显金自然不会同李三顺细说,就让老头儿好好抽两口水烟吧。 她只让李师傅带着周二狗、赵管事带着郑大在绩溪作坊加班加点地做刻丝夹画宣纸,两个班组占据四个水槽齐头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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