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王大人来当学政,是把政-绩喂到了嘴边。 来送文书的这位侍读,是王大人身边常用的小文官。 但是,此处划重点,送文书这种事,一般交给官驿即可。 盖上火漆,快马加鞭,是不会劳烦官员亲自送文书——不论这官员官职大小。 官员亲送文书,一般来说,意味着上峰有不可写在纸上的指令,而这个指令需要面对面传达到位。 “秋闱用纸,是桩大生意,以前应天府好像是自己找的纸行?”熊知府笑着抬起头。 前日的随从、今日的侍读恭恭敬敬道,“原应天府府尹不是被贬谪到了凤阳县吗?” 一朝天子尚且一朝臣呢,人走茶凉,自然关系也要退出舞台。 更何况,主官不走,副官敢来打招呼? 熊知府闻言微微颔首,放在大胖肚子上的手点了点一旁的椅子把手,“照理说,这活儿我们该干,怪我素来驽钝、不知上进,向来与上峰不曾有过多过密的交际,导致许多该汇报的事没汇报,该干的活儿没做到位。如今谢谢提学大人想起我来,我们宣城府必当肝脑涂地、办实办好。“ 侍读将嘴巴抿成个打勾的粗线:这熊知府话里话外,把自己和那位被贬谪的原府尹摘得个一干二净,还表达了对学政的敬仰依靠之意。 是谁说他姓熊,身形也像熊,性情也像熊,憨憨的? 话铺垫到此处,忠心表了,就该问点实在的了。 熊知府笑道,“只是,咱宣城府什么没有,做纸的工坊最多,文书上说要两家,这倒叫我犯了难,选了东家得罪西家,还请侍读指个明话来?” 侍读表情维持不变,“前两天,我们大人来过宣城府,据说是苏州府的评弹名角儿来咱宣城唱两段,结果在店里只听到一群读书人盛赞一家叫‘喧阗’的店子……” 熊知府做恍然大悟状,“噢,陈记呀!他家二郎还在应天府读书呢,就等明年的春闱入京考会试!” 侍读“啧”了一声,“那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吗?” 应天府读书相当于就是在王学政眼皮子底下读书。 第一个名额有了谱儿,就看谁去陪跑了。 熊知府老神在在地将手一翻,裹住椅子把手,笑道,“说起陈记,我们府上还有个恒记,纸也做得不错,脚踏实地的,在学政大人面前露个脸是他们八辈子的福气。“ 侍读低下头,笑了笑,不置可否,看着熊知府身后满墙满架子的书籍,赞赏着喟叹道,“您两榜进士出身……好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吧?” 熊知府点头,“逊帝……”顿了顿,“宣文八年中的进士,二甲二十七名。” 侍读再笑,“您这满腹的学识和一墙的书,若有个小儿在旁逗弄传授,岂不是美事一桩?” 熊知府摆摆手,“……甭提了,家中三子皆未功成,不立业如何娶妻?”说到此处,熊知府突然想起什么来,站起身给侍读斟了盏茶,顿了顿,换了腔熟稔又亲密的语气,“说起来,府丞倒是现今有一小儿,如今正是踉踉学步的年岁,他那满墙的书恐怕是保不住喽。” 侍读见熊知府懂了,又态度恭顺地寒暄几句后退了出去。 熊知府脸上的笑往回收了收,并不是很高兴:开玩笑,谁被越级盖帽了,都不能高兴。 “去,把贺掌柜叫过来。” 本想以熊呦呦的名号,却想起侄女过完正月就嫁去了泾县,熊知府只好补道,“叫她带几刀纸来,就说夫人要选几张作诗。” 小厮应声而去,却被熊知府叫住,“别老老实实地背好大一摞!那个小一个身板,能提多少东西?就带几张小巧玲珑的花笺得了。” …… 熊知府家中的小厮到时,显金正在“喧阗”清货,后世风靡的自助式I人购物模式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没人跑单,册子上的货和收到的钱基本一致。 为啥说基本一致? 因为总价上有十来文的出入。 是的,多了十来个铜板。 陆八蛋以为自己算错了,准备再用算筹验证一遍,谁知小棍子刚摆出来,就被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收了回去。 显金冷静道,“别算了,你没算错,这群长衫确实多给钱了。” 陆八蛋瞠目结舌,“那……那可是读书人呢?咋还能算错呢?” 显金继续平静道,“若是科举考算科,他们能把从这儿到月亮有多远给你算出来——这不是科举不考算数吗?” 应试教育嘛。 考一行,行一行,不考一行,怂一行。 君不见,问:前几日,五个读书人在台子凑单,一刀一百张的纸,求:五个读书人究竟一个人分多少张纸? ——这五个长衫,鬼鬼祟祟地头抵头、肩并肩在柜台前面算了半个时辰,最后得出了一个非常荒谬的结论:每个人拿19.8888张纸回家。 显金:但凡没有小数点,她都觉得算得有道理。 算术差的是一种类型的显眼包,还有一种是A到了极致的抠抠。 问:三个读书人凑钱买一刀纸,一个人拿多少张回家? 得:33.3333张。 这属于算数又好,人又抠的。 三个读书人,磨刀霍霍向纸张,时刻准备开撕。 咱就是说,能不能一个人拿三十四张纸,再多付四个铜板啊? “贺掌柜的——” 显金一转头,便被请到了熊知府的书房。 书房门大大打开,熊知府向显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手将还没捂热的文书丢到了显金跟前,“大生意,看你有没有本事做。” 显金一目十行看完,再抬头时,目光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熊知府快被这小丫头片子眼里的光闪瞎了,拿手捂了捂,“别这么看我,应天府的活儿,你熊大人我没这个能耐帮你扎场子。“ 又招了招手,吩咐小厮,“给这丫头上一碗杏仁乳酪。” 小孩儿就别喝茶了。 显金双手撑在胸前的桌面上,目光灼灼,语速极快,“另一家是白记吗?” 熊知府不意外显金一猜一个准,颔首道,“如今应天府尹空缺,府丞大人是热灶,白记也算是烧对了香,抱了个财神的大腿,你自己想想办法,这局,若要赢……” 熊知府摇了摇头,“不容易。” 若青城山院还在,谁敢惹这丫头片子? 乔放之收的关门弟子,且突破了性别的世俗顾忌,还不晓得那老头会怎么护短? 如今府尹没在,听那侍读的意思,陈记自然是首选,但白记有个府丞大人背书,也并非毫无一战之力。 “功夫要做在前面。”熊知府耐下性子,告诉显金做人做事,“生意场如考场,平日文章写得再好,若下场考试时脑子懵了圈,胡写乱写一通,又有什么用?这就是一把子买卖的事,轮你素日东西卖得再出彩、口碑再好,真要官府来选,谁会在乎‘平民百姓更喜欢什么’?” “那王学政是礼部下来的,根子不在南直隶,他若起了轴劲儿,未必不敢和府丞斗一斗。你们家二郎如今不是在应天府潜心读书吗?二郎明年春闱不仅宣城府寄予厚望,我相信整个南直隶都期盼他捧个前三甲回来。” 熊知府正经两榜出身,对于科举、官场这一套,他不去做,不代表他不懂,“叫二郎主动提礼包与酒找上王学政,我给他作保,让他递两篇文章、认个老师,你们陈家不比做小妾娘家的白家来得亲近?” 徒弟如半子,天地君亲师。 这个时代,师徒关系是非常紧密的联系。 诛九族的第九族,就是师徒。 显金抿抿唇。 如果又能给希望之星拉关系,又能帮陈家揽业务,瞿老夫人一定双手双脚赞同。 但,显金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个性。 如果王学政,不愿意帮忙怎么办? 如果王学政拗不过府丞怎么办? 更何况,陈笺方先拜入乔师门下,如今乔师被押囹圄,他却重新认师,这……这恐怕并非文人毕生所求之风骨吧? 显未直接回答答应还是不答应,低头默了默,再抬头时,连问三个问题,“照您的预估,今年南直隶下场秋闱的秀才约莫几何?批卷子有几个步骤?您能搞到以往秋闱、春闱会试所用的纸张吗?”
第222章 妈的得干(补更) 都问到了点子上。 熊知府笑了笑,白白胖胖的脸,看上去保养得很好,一点细纹都没有,“这文闱卷纸说来也话长。” 显金乖巧地给自己端了根小杌凳,温驯地捧着杏仁乳酪,一边吃一边交代身边的小厮再上一盘饱肚子的糕点,再朝熊知府理所应当地笑笑,“……出来得急,没吃饭呢。” 熊知府:……这丫头,还真不认生啊…… 熊知府顿了顿,继续道,“原先秋闱乡试、春闱会试的用纸,也就是我刚刚所说的文闱卷纸原是朝廷统一下发,用的夹江竹纸,后来东南起倭、西南疆乱,朝廷一算,这笔车马费若省下来,一年两年是小数,十年二十年就是笔大钱。” 显金点头,“所以现下是各地解决自己的考试用纸。” 熊知府接着把事情内核点出来,“所以,在南直隶内部用谁的纸,提学大人几乎是一锤定音的作用。” 当然,如果突遇上峰或同仁的指点拜托,王建弗怎么平衡,就是他的事了。 熊知府没把后面这个话说出来,以防给面前这个边吃边听的小姑娘太大压力。 “至于你问的所需纸张,我只能告诉你,今年的秋闱是加开的恩科,为何要开不清楚,或许是因东南方……” 熊知府停了话头,“去年秋闱,南直隶贡院的号舍排到了两万一千号。” 显金拿杏仁乳酪的手抖了抖。 啥? 啥啥? 一场考试两万多人参加吗? 熊知府笑起来,颇为得意,“南直隶贡院,另有一个名号,江南贡院,含江苏与徽州的读书人——江南出身的官员在历朝历代中占据的比例,无需本官再与你多说一二了吧!” 这……这肯定…… 自宋代起,江南出身的官吏不能叫作占据半壁江山,只能叫作称王称霸…… 最厉害的时候,内阁九人,江南出身占据十一人,你问咋还多出两人? 其中有一个是六部调任内阁的编外,相当于没有编制打黑工,只等某一个现任阁老嗝屁,他就立刻顺位顶上; 还有一个,是其中一个耳聋口哑阁老的助理,帮老内阁写东西传话,说是帮忙,实际写的内容、裁的决断,到底是阁老的还是他的,谁也不清楚,这相当于秘书当权…… 这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越有钱则代代越富,越没钱则辈辈穷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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