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每一步棋,只要用心下,总有将军的一天。 为了做出更符合试卷的纸张,显金甚至叫来营造坊,将其中一个大水池重新分割,用砖瓦在内部分裂堆砌成九个小池子,每隔一个小池子放满纸浆,相邻的格子足以容纳两个人相对站立。 相当于显金做了个小型实验池,可以节约纸浆的投入,也可以减少更换纸浆的时间,也节省了做纸匠人的精力。 若在前世,显金只会觉得“一张纸罢了,又不是什么高精尖技术,还搞什么试验呀?”,大概会怀着这样的心态投入商道。 如今见证了匠人与岁月交织辉映,方成就这一方如薄蝉翼、如青玉盏的宣纸。 显金只想每一种品类、每一个机会、每一张纸都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总要留一点什么给后世。 她将来自千百年后的思想,如墨入海般投入这个时代。 同样,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个时代也回馈于她对文化、对匠人精神、对信仰的敬畏。 随着李三顺号角吹响,众人各就各位,李三顺和周二狗掌帘,用的是特制正方形卷帘,二人捞纸的动作驾轻就熟,在纸浆槽里左荡一下,右荡一下,纸浆便沉淀到帘上,形成薄薄的一层,宣纸由无形变为有形,卷帘铺开一层湿润均匀的纸浆落在地面的竹架上。 郑二郑大喊了声号子,“咚”地一声将巨石块轧在纸浆片上。 待水分榨干,赵德正飞快地将那一层纸浆剥离开,右手拿着天然松针刷将那张薄如蝉翼的宣纸刷在,高温的石灰焙表面进行烘干。 晒纸的工序被简化。 纸张小,并不考验晒纸人的技艺,赵德正正反两刷子把宣纸刷在了火墙上,火墙的高温让宣纸迅速烘干,同时也将捞纸过程中的猕猴桃藤汁蒸发掉,以免纸张日后发黄。 显金走近火墙,伸手捺起纸的一角,指腹摸索片刻后,拿指尖沾了滴水,撒在纸张的边缘。 水在纸上迅速晕开,没一会儿就晕成了一朵生花。 这种纸,米芾应该很喜欢…… 米芾并不喜欢用施胶后的纸,“纸不用胶巩,不肯于绢上作一笔”。毕竟“米点山水”是他的招牌——做山水画时,一笔行千里。 画画写字搞艺术没问题,但是应试教育做卷子就太晕了。 指定要坑死几个掌握不好下笔力度的考生。 显金摇摇头,苦笑一声,“要被骂死。” 李三顺蹲在燎房外,猛地抽了口旱烟,“不做生宣,做熟宣吧!” 周二狗冲口而出,“熟宣要刷明矾,纸张遇矾水,易黄易碎不易保存,几十年就脆了!” 要保存得久,就只能用生宣。 要符合显金不晕染、硬朗韧性的要求,就只能是熟宣。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老李头蹲着抽旱烟,远看过去,像只郁闷的烟囱。 周二狗紧蹙双眉,双手抱胸,也陷入了深刻的思考。 郑二靠着周二狗后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纸的种类,很多。 生宣、熟宣、半熟宣,这就是三个大类,这是由制作工艺决定的分类;又因原料比例的不同,分为棉料、净皮、特净皮三个大类…… 更别提什么玉版、澄心、夹棉、粉笺……无数个分支小类,细细算来,恐有上百种。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品类,是自唐宋时期积累下来的,属于前人的智慧。 而这几年的创新出品,很少。 近几年的宣城,大家好像都陷入了瓶颈期,宣纸的创作止步不前,再难出新。 宣城三大家,恒记归咎于内斗,白家归咎于落后,陈家归咎于志不在此。 三大家尚且如此,小作坊又如何突破? 为什么刻丝山海经系列宣纸会掀起如此剧烈的风潮?只因这些年,新品太少太少了…… 显金在沉默中,扫了眼燎房的诸位。 李老头手上功夫硬,脚踏实地,但不敢新;赵德正敢新,但这么十几年,早在陈家温水煮青蛙煮掉了冲劲; 狗爷忠诚义气,执行力强得一批,但……但他现在应该正在思索晚饭吃什么; 郑二估计正在给狗爷加菜。 显金眨了眨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一个团队中,始终没有敢新的想法和人才,那这个团队飞升会一直差口气。 “如果……在生宣上……打一层蜡呢?” 一个声音响起。 显金的目光落在酱肘子漆七齐身上。 漆七齐靠在竹子上,单手摩挲下巴,一边思考一边开口,“可以先将普通的生宣砑光,再打一层蜡,这样墨无论淡或浓,墨色都不易洇开,这样可以避开刷矾,纸张也更便于保存。” “但是有个缺点。” 漆七齐抬起头来,扯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笑,“我们会很累,很累很累的那种很累……” 李三顺一下就听懂了。 显金轻轻点头。 刷矾是化学手段,运用矾酸填补纸张纤维空隙,但同时要破坏宣纸本身的物理结构,变得不那么稳定; 砑光和打蜡是物理手段,不破坏任何结构……但,需要大量的人工。 人工。 是这个时代,最强的优势。 显金轻声开口,“先试。”顿了顿,“如果可行,七七七升一级,加一条杠。”
第245章 同甘共苦 显金虽说“试一试”,但在场的都是成了精的做纸老手,一听七七七的话,就知道,成功的概率很大。 李三顺带着伙计立刻行动,将库房中现有的素白生宣搬了一刀出来,又挖了一大坨虫蜡,支起一个小炉子将这块虫蜡给融了,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将融化的虫蜡过滤,底部是形似树皮、草屑的渣滓。 李三顺拿着砑石平面有规则地上下推动,手脚利落地不到一刻就将特皮生宣砑得紧密光亮,又拿起重新融成小圆饼的净白虫蜡在砑过的纸上轻手轻脚地涂,薄薄一层虫蜡填补进砑光的凹面后,李三顺手一伸,“笔墨。” 周二狗奉上砚台,里面是磨得浓稠的墨汁。 李三顺拿软毫笔蘸满后在纸上画了一道。 墨水聚色,且墨色细腻凝聚,好像浮在蜡光闪闪的纸面上。 李三顺点了点笔。 周二狗小心翼翼地将砚台放下,浇了几掊清水进去,墨水瞬间变淡,加了两倍水的墨汁变得稀薄。 李三顺换了支笔,重新蘸上稀薄墨汁,在另一侧砑光打蜡后的纸面上勾了一笔。 墨迹淡了些,但仍旧墨色凝聚,最最重要的是,不见晕染。 李三顺放下软毫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砑光的程度、打蜡的比例还需要再试验磨合……但是,这个方法,可行。” 显金长长屏住的呼吸也随着这句话呼了出来。 七七七“嘿嘿嘿”笑起来,靠着柱子伸出袖口:就说还差点啥!竹门怎么配木门?一条杠怎么配两条杠呀?他每次看到大娘姐的两条杠,其中一条就像一把箭似的,射得他头晕目眩——他不能要求大娘姐减掉一条杠,那他总能努力自己多加一条杠吧?就算打三份工也在所不惜!就算上夜班也在所不惜! 毕竟……在他进入集训营的第一天,他看见大娘姐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中间,他全身上下,除了头发,全都动了起来。 …… 随后几日,燎房日夜通明,显金生辰是四月十四,正好夹杂在这几天。 陈敷带着宝珠花花,特意坐骡车来绩溪作坊,给显金煮了碗长寿面。 面有点奇怪,只有一根。 很长,吸不到头。 “不准咬断!”陈敷胁迫,“你娘就一个愿望,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咬断不吉利!” 显金拿出日复一日练习八段锦的肺活量,扎稳马步,气沉丹田,硬生生地把这条面嗦完了。 陈敷抹了抹上了发油的秀发,极为满意地将生辰礼拿出来,“……我买的一支青玉簪,老夫人的是一个小金称,二房丢了管事权,手上紧,只给了一对丁香黄金耳钉——我琢磨你也没耳洞,这礼送得忒敷衍了。” 显金下意识摸了摸耳朵。 其实有耳洞,只是她穿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这对耳洞长上了。 原主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就穿了耳朵眼,跟着贺艾娘逃难流浪时长好了,到了陈家,贺艾娘不知为何也没管耳洞的事,便就这么搁下了。 陈敷拿出来的东西铺满一个桌面。 显金合理怀疑这些都是陈敷厚着脸皮,挨家挨户要过来的。 这还没完。 陈敷提了个篮子起来,又拿了好几件东西出来,“……这是大嫂给你画的花鸟扇面,她说你喜欢,还给你找了本《师旷论学》的古籍,据说是一位隐士的手写心得……” 显金展开扇面,粉桃洒金箔笺上的喜鹊与杜鹃朝日鸟鸣,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配色灵动大胆,漂亮得像从午后洒满阳光的林间拓下来的一样,“谢谢大夫人!” 又看古籍,心道:看来这位大夫人很喜欢她呀,一个生辰送两份礼。 后来又想起什么,便默默地将古籍归置到了小金秤旁边。 陈敷又陆陆续续拿了尚老板送的玉石镇纸、秦夫子送的霸总系列丛书全套、百味堂掌柜送的风干鸭脯……最后一样纯粹是给自己带的,陈敷做主给挑灯夜战了五六天的绩溪作坊放了个假,摆了两桌席面,把风干鸭肉脯干了个干干净净,顺道把李三顺藏得几壶梅子酒喝了个一滴不剩。 显金手里看众人都喝得高兴,趁大家伙离桌敬酒的功夫,提了杯茶,寻上带着郑家兄弟摩拳擦掌企图灌晕陈敷的周二狗,“……狗爷,你可怨怪我?” 周二狗端酒的手一愣,“啥?” 显金形容坦然,“这事儿,一直想找机会同你们说,偏偏几日都忙得腾不开身——七七七初来乍到不过一年,便升了两条杠,狗爷在陈家快七年了吧?这才混上的两条杠;郑家两位哥哥也跟着我出生入死,如今也只有一条杠……咱们血过血、肉过肉的情谊,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落你们埋怨。” 周二狗与郑家兄弟对视一眼,鼻子皱到了眉间,“金姐儿!你未免太看不起你狗爷了!” 郑二捧哏:“就是就是!” 周二狗把手中那杯酒一放,双手叉腰,一副跟显金好好说道说道的模样,“你也说了我们是血过血、肉过肉的交情!上回刻丝宣纸的主意也是七七七提的吧?这回你要求多——“ 显金撇嘴。 周二狗换了个说法,“你尽善尽美……也是七七七想的主意吧?” 郑二:“就是就是!” 周二狗继续道,“两次解围都是他,这说明啥?” 周二狗看向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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