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正:?你和熊令别锋芒,关他个下放外派的京官啥事儿? 就很无辜。 王学正很无辜地低头喝茶。 陈笺方端坐着,神色明显微微一愣。 显金坐在他下首,立时便感觉出身旁人的滞顿:这官场上老爷们不说一句无用话,文府丞这一句话挑拨了三个人,首当其冲便是恩师入狱后转投他人门下的陈笺方。 依靠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番话意思不就是,别人都跑了,我还记着你乔放之,还帮你修整山院吗? 显金光看文府丞,就好像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油腻的、臭臭的中年男人味。 文府丞说完这话,低头撇茶盅盖喝茶,留下充足的时间给乔放之表达感谢。 乔放之佝着腰,双手搭在轮椅把手上,转头看向陈笺方,声音发颤,“……如今学到哪里了?” 陈笺方立刻躬身佝头站起,“在试着写水利营造的文章。” 乔放之颤颤巍巍地点头,“工部的玩意儿,学了有用。” 微微一顿,“都是实在东西,比那些只知说话天花乱坠、做事却四六不着的腐生,有用处多了。” 显金低头抿笑,垂首的弧度恰好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挺立的山根。 乔徽就坐在显金正对面,目不斜视地看向暗自发笑的姑娘,眸光幽深,像一首暗藏波澜的筝曲。 显金都听出来了,文府丞自然也听懂了,茶盅随意往旁一放,未见怒容,见乔放之硬是不接话,便又笑言,“若是您暂时不想回青城山院,便留在宣城府或应天府亦可,您若想出仕,应天府也有缺,宣城府也有缺,三品不好挑,闲的实的四品满地是,全看您想在哪处——” “您若不想出仕,应天府有几处不错的温泉庄,我帮您留意了,对您的脚伤正好,到时候连同宅子、家仆、田地一并交予您,您好好将养生息。” 文府丞身形前探,笑了笑,眼光落在下首的乔徽和宝珠花花身上,“宝元嘛,前程不用您发愁了,即使不封爵,至少也会领一个禁卫令队的差,铁帽子戴头上之后定要进京;令爱簪了头发,正是说亲的年纪,应天府较之宣城到底地域广阔,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呀。” 文府丞想起刚刚乔放之那句虚弱的“金姐儿”,目光又移到了显金身上,“再者说,贺掌柜刚拿到应天府秋闱卷纸的生意,今年的贡品,应天府也是推的她参选,往后几年,她来往应天府的次数也不会少。” 拉拉杂杂一大堆。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求乔放之卖应天府的好儿,顺路去应天府的地界,点个卯。 这里,显金就有点听不懂了。 为啥文府丞要孜孜不倦地拉近乔放之和应天府的关系? 合着水牢不是你应天府关的?刑不是你应天府上的?他们家导儿又不是受虐狂,好容易逃出来,还得瘸着条腿去打卡“乔放之水牢到此二游”呀? 显金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乔徽低头,唇角轻轻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文府丞还在说,整个大堂就听他平仄不分的官话腔。 乔放之上气不接下气地抬手示意陈笺方先坐下,再眯了眯眼,冲文府丞连连摆手,语气像被堵住的道路,浮躁且不通畅,“……好了,别说了——贵地,我乔某人无福消受,我是教书也好、躺下玩乐也罢,成斌呀,你这个府丞管得未免太宽了吧?” 文府丞脸上闪过赤橙黄绿青蓝紫很是复杂的颜色,像一朵尴尬的七彩祥云。 乔放之提不起气,声量断断续续有低有高,“你话里话外要我承应天府的情,我偏不,我乔某人什么都不硬,一身骨头最硬。当着人背着人,于礼也罢、于私也好,我发誓,你应天府绝不会听见我乔某人一声谢!” 显金堪堪克制住乱飞的五官:文府丞是真的狗,导儿,你也是真的导儿! 我为乔导儿举大旗! 乔导儿铁血真战狼! 文府丞的笑,肉眼可见,讪讪然,“师兄,你误会我……” 乔放之摆手,“不会误会,不至于误会,不可能误会,多说无益,如今应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成斌呀,你人贵事忙,就不用在我瘸腿老头身上浪费时间了。” 文府丞看了眼酒足饭饱后老神在在的熊知府,无名火升心头:这头老熊,惯会捡桃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貌,却凡有好处总少不了他的! 文府丞扯出一丝笑,“您回来的消息来得陡,前日得了信,泾县与宣城府的乔府来不及仔细打理,乔家老宅又远在渭南,昨日我在应天府为您百里择一,置办下了一处三进宅院,您若不去,这些时日,您预计住哪儿呀?” “住显金姐姐那儿啊!” 乔宝珠陡然出声,双眼瞪圆,“陈家大着呢,显金姐姐如今当家,一声令下,便是现下应时开始洒扫,晚上就能住进去。” 乔宝元头别得更远一些,似是在专心研究边桌上茶盅的花样儿——山林鸟兽烫金纹路很是好看,这喜鹊平日呆头呆脑,关键时刻倒很靠得住,报喜鸟……报喜鸟之誉,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呐! 文府丞看向显金,目光不虞。 乔放之发自胸腔地冷哼一声,“成斌莫不是以为我这两个弟子,连一处栖地,都不肯给为师留吗?” 两个弟子,陈家的陈笺方,陈家的贺显金。 显金脊背挺直,声音舒朗,“那不能够!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别的没有,但地大,且物博!” “外院云霄斋、百舸堂、秋收堂……乔师任选!若我家老太太和我那爹爹在这,只有高兴欢迎的!或是要欢喜得将陈家正堂让出来给乔师歇脚呢!”
第254章 福至心灵 显金一言落地,文府丞脸色极为难看,转向熊知府,笑了笑,“老熊啊,宣城府如今到底还隶属南直隶,应天府到底还辖管着地方呀。” 整个宣城府的,从上到下,从府城头子到小丫头,全都一条心地排揎他。 是一点面子不给呀。 熊知府老神在在,“文老弟,你管呀,没人不让你管呀,你要真想要老乔去应天府,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 熊知府顿一顿,乐呵呵道,“由应天府上折子,把应天府府尹的位子交给老乔坐,一方三品大员也不算辱没老乔,他铁定能去!” 文府丞喉头一梗:他为啥屈尊降贵来舔乔山长,不就是为了府尹那个位子吗?位子都让出去了,他还激动个屁啊! 文府丞眯了眯眼,一口冷笑含在后头,声音瓮道,“好好好,宣城府很好!” 好到穿一条裤子! 文府丞再笑了两声,背手看向熊知府,隔了片刻方伸手拍了拍熊知府的肩膀,垂了垂头,什么话也没说,正欲转身而离,却仍旧深吸一口气,面向乔放之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躬身作揖,态度恭顺,“乔师,您慢慢思索,若有答案了,一定告知师弟一声。” 嗷呜,除了乌龟的头,王府丞也着实能屈能伸啊。 明明都被排挤成这样了,还腆着个脸挨乔放之。 为啥要争乔山长?应天府本就与乔山长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时任府尹已被革职流放,但当时要下放一位两榜登科的探花郎入狱上刑,应天府诸人不应当不知道!若有人挺身谏言,乔山长两条腿也不至于如今站都站不起! 本就有梁子,大不了死生不复相见,文府丞看起来是个正统的清高文人,玩的也都是文官那一套巧舌如簧。 照他的个性,不应当会如此不屈不挠地求原谅、求表扬、求贴贴呀? 显金的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乔家父子抵达陈家。 天已暮黑,夜中有雨,此时上雾,飞檐黛瓦,在雾中若隐若现。 瞿老夫人带着陈家诸人,长房遗孀段氏打头,二房陈猜夫妇与陈敷并排站立,陈敷昂着个头,像八角笼里打鸣的公鸡——要他有一天掉马了,他一定要出本书,《青城女孩贺显金——我如何养育出如此优秀的女儿》。 乔师欸! 乔放之欸! “泾县”城门上的牌匾都是他写的! 偏偏回来第一件事,就来了陈家诶! 为啥?! 因为显金当初够义气!够仗义!够亮堂!顶着抄家的风险,赚钱养乔家的姑娘啊! 当然他闺女这么好,一则呢,是因为艾娘的传承;二则,自然是因他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陈敷默默抬起脚,向前半步,站到了二哥陈猜夫妇身前——这个家,没他都要散,他站上来点儿又怎么了! 瞿老夫人杵着拐杖,踮起脚焦急地候在巷口,寡瘦狭长的脸上似有止不住的笑意。 瞿二婶喜气四溢,“……咱们二郎君当真是命中带福气,刚过孝期,本以为还要再等两年,结果明年就开恩科!马上考试,恩师又回来了,不仅回来还是风风光光、大大方方从京城衣锦还乡!有乔师指点铺路,明年我们二郎君闭着眼点状元啊!” 陈敷翻了个白眼:是呢,这下谁能分得清陈二郎是陈家子孙,还是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啊! 瞿老夫人嘴角很难压,偏生还板着个脸,“别胡说!点状元岂是如此容易的事!这话,可不能从我们家放出去——别人该笑我们陈家不知天高地厚了!” 瞿老夫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乔家无事,定远侯定倭凯旋,乔山长之子顺利归来,乔山长苦尽甘来,都是上天庇佑,也不枉我陈家贴心贴肺地待宝珠。” 陈敷眼皮都要闪抽筋了,心里默念:这是你娘,这是你亲娘,很多话只需要通过翻白眼表达就行了。 瞿二婶喜气洋洋地应了是产。 夜幕随着星辰的诞生,逐渐落得更低,快要触碰到大地的边角。 瞿老夫人像感觉不到时光流逝一般,耐心又愉悦地等候在巷子口,时不时地转过头紧张发问,“秋收阁的褥子可拍打松劲了?”“外堂的线香可熏了梨心?”“书呢?家中藏书里的古籍孤本可整理出来放在外院?“…… 瞿二婶为消磨掉瞿老夫人的焦虑,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四角轿子与枣红骏马终于抵达。 瞿老夫人迎上前去,陈猜亲自打帘将乔放之搀出来。 瞿老夫人手一抬,萎缩着肩膀的陈四郎推着轮椅,低眉顺目地请乔放之坐下。 一路,瞿老夫人语声殷勤,乔放之缓和神色适时颔首点头,给足了瞿老夫人颜面。 “……您长途跋涉实在劳心劳力,听说您屈尊来陈家落脚,便赶紧将外院坐北朝南的秋收阁打理了出来,又备下便餐和四件仲春初夏的长衫衣帽……” 瞿老夫人再看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乔徽,不由面露怅然,话语间多了几分真心,“……宝元这孩子前几年还来我们家和二郎讨酒喝,浑是一副少年气,如今大难之下倒长成了肩膀宽能担事、手腕硬能平人的青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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