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山上去,不是为了劫掠,只是不想卖身为奴,宁愿在山上开垦耕种贫瘠的土地,也不想下山来。” “等破了这三个寨子,剩下跟着为非作歹的恶徒大概也吓破了胆,到时候再过去招安,很快这一带就能恢复清明。 “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县令,还有一年时间,希望我能做到让百姓安心,让他们愿意从那些贫弱的寨子离开,回到山下来……” 这是袁明的愿景,也是这个时代很多逆着阉党大势的好官,治理一方的心愿。 看着几轮交接过后,一旁挖出来的土堆得越来越高,坑也挖得越来越深,风珉大概猜到留在县衙的她给自己这个锦囊,是让自己来这里挖什么。 但他仍旧想不到,什么人的尸体会是痛击马元清、让更多像袁明这样的人实现愿景的关键。 就在坑中的将士又向下挖了许久之后,其中一人铁锹挖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连忙在已经快有一人深的坑中抬头,向着上面汇报道:“挖到了!” 风珉精神一振,走到坑边向下看去。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深坑底下露出的衣料一角,而刚刚被铁秋碰到的是一块令牌。 公子爷受了伤不方便,胆子大的姚四就直接跳了下去,把那块死人令牌从土中拿了起来。 他拍干净泥土,在看清上面的字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才从深坑里举起了令牌,递给风珉:“公子爷。” 风珉蹲了下来,伸手接过。 这块黑铁令牌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在月光下,上面禁军的字样如同泛着寒光,让风珉的眼神也跟着冷了下来。 禁军的人。 连云寨的手上,竟然还染着禁军中人的血…… 不过转瞬之间,他就想通了关键。 这确实是一个好把柄! 坑里,姚四已经跟将士一起弃掉了工具,开始徒手挖掘。 春季多雨,山中又湿润,尸体埋在土里不到两个月时间就会腐化成白骨,这具被埋在深坑之下的尸体也是一样。 除了刚刚他们挖出来的那块令牌以外,他身上的大多数布料跟血肉都已经腐化干净了,被完全挖出来以后,坦露在月光下的就是一具森森的白骨,没有其他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起出白骨以后,将士们开始往上爬。 老胡一开始来到这里觉得毛骨悚然,等现在看到真切的白骨,倒不觉得有多渗人了。 他蹲在这具白骨旁,一面检查一面嘀咕:“全身有不下四十处骨折、骨裂,生前饱受折磨,头骨上是致命伤……这人是谁?” 风珉手中拿着那个锦囊,陈松意所画的那张图已经放回了里面。 他指尖轻轻搓磨着锦囊跟其中的纸张,声音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清冷:“把他装好带回去,她会告诉我们他是谁。” …… 天边的朝阳驱散了黑暗,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对云山县的百姓来说,今天又是一个寻常的清晨,只不过逐渐苏醒的空气中,仿佛又多了跟往常不一样的气息。 早早起床赶着进城做买卖的烧炭翁在路上见到了往回撤的守备军,见到他们衣甲染血,好些身上都带着伤,顿时吓了一跳。 可是看他们来的方向,又好像是从那些山匪聚集的山中撤回来的,这让退到一旁的老汉不由地想:“难道这些军爷是去山里剿匪了?” 几百人经过之后,路上又恢复了安静。 经过一晚上的激战,剿灭了包括连云寨在内的三个寨子,袁明很是激动。 此刻他留在了山下,带着他的五百人跟樊骞多留给他的三百人,准备处理后续的收尾跟招安。 带着被俘虏的韩当跟从后山挖出的这具白骨下来,风珉遇见了等在这里的袁明。 在短暂的交换信息之后,风珉也从自己带的队伍里留了状态好的两百人给他,还留下了机灵的姚四给他帮忙。 袁明虽然一晚没睡,此刻却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完成这次清剿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件政绩,也是对马元清的痛快还击。 他看了一眼被打断了双腿、关在简易的囚车里的韩当,又看了看由风珉的两个护卫亲自抬着的担架。因为上面覆着白布,他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人,也没多问,只告诉风珉,樊骞已经先行一步,回去了。 如果风珉不想走回去的话,这山下还有连云寨控制的马场,他们的马就在这里。 “不必了。” 风珉摇了摇头,谢绝了他。 他虽然归心似箭想回去见陈松意,但韩当的囚车他要亲自押送,这个禁军的尸骨他也要亲自看着,还是跟剩下的人一起走回去好了。 于是从天刚刚亮下山,到他们回到云山县,正好是清晨时分。 除却几个士兵跟风珉一起入了城,剩下的大多数还是同先前一样,留在云山县外扎营休息。 付鼎臣已经让人为他们准备好了食物跟水,还有简易的床跟营帐,甚至云山县里有名的大夫都被请到了临时的大营中坐镇,给受伤的将士治疗。 风珉回到县衙的时候,早他一步回来的樊骞正在跟付鼎臣一起,在院中树下的石桌上喝茶。 见手臂上扎着绷带、身上沾着泥土跟血,负着他那杆银枪进来的风珉,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确认了他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这才露出了笑容。 樊骞指着身旁的石凳道:“我说你这个时候会回来,付公说你会再早一点,看来是我赢了。小侯爷快来坐下吧,早饭还在灶上热着,一叫就能送上来。” 付鼎臣也捋着短须,含笑望着风珉。 风珉虽然过来了,却没有依他们的话坐下,而是肃容道:“我在连云寨发现了一具尸骨,身上有着禁军令牌,我想立刻传仵作验骨,请付大人跟樊叔和我一起过去看一看。” “禁军的人?” 出身禁军的樊骞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付鼎臣脸上的笑容也隐去,起身道:“尸骨在哪里?” 云山县的仵作已经老到快要走不动路了,可是一站在验尸台前,拿起那些检验工具,依然是手都不颤一下。 付鼎臣、樊骞跟风珉三人站在云山县衙的验尸房里,看着面前的老仵作一边熟练地检查尸骨,一边记录结果。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盏茶时间,详尽的验尸手册就到了他们手里。 风珉只看了一眼,就看出老仵作对死者伤势跟死亡原因的判断和老胡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加细节。 比如眼前这具男性尸骨年纪在二十七到二十八,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身上这么多骨折伤,有一处肋骨骨折是陈年旧伤。 ——而且同风珉一样,这个死去的禁军也是个用枪的高手。 樊骞确认了禁军令牌的真实性,这具尸骨绝对是个禁军在役的武官,此刻摇头道:“可惜我离开禁军已经好几年,不然定能断出此人的身份。” 他说着,合上了传到自己手中的验尸手册,然后又舒展了眉宇。 哪怕现在还不能确认此人的身份,这样一具尸骨出现在连云寨,也足够让马元清喝一壶了。 “禁军啊。”樊骞感慨道,“一个在役的禁军确实普通,但作为守卫皇城、守卫帝王的军队,都能够被马家养的匪寇随意杀死,马元清真是好大的威风,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马元清未必是这样想,但这具尸骨呈上,他还有狡辩的余地吗? 风珉点头:“而且有了这具尸骨,连云寨对付大人的袭击就怎么也不能定性成是一场意外了。” “可是其中也有疑点。”樊骞看向风珉,不解地道,“小侯爷抓回来的那个韩当也是出身军中,能在马元清手下给他干养匪这件事,此人定然心思缜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杀死一个禁军军官之后,只是把他埋在后山,却没有把禁军令牌拿走毁掉呢?” “因为他有私心。” 回答他的不是风珉,而是付鼎臣。 付大人深邃的眼中有着洞察人心的光芒,“马元清能把他从死囚里捞出来,自然也能够把他送回去,他当然要给自己留下退路。” 樊骞眯起眼睛一捋长须:“哦?那看来审问他定会大有收获,下官要提前恭喜付大人了。” 付鼎臣离开京城前往旧都,是被排挤的结果。 他身为两朝老臣,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威望极高。 这样一个大臣可以被外放,但是在外放路上遭到阉党谋害,帝王如果不查清真相,不补偿他,不平息文官的不满,是绝对不能的。 抓住这个机会,付鼎臣就可以回到京中,继续坐镇大局。 这位容貌清矍的老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接受了樊骞的道贺,脸上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心中却深深地明白,事情能有这番变化,最关键的因素就是风珉。 一开始是他在山谷如神兵天降,悍然出手,然后又是他前往定州,说动了樊骞出兵。 现在,他又找到了这样的关键性证据,还抓住了可以利用的证人…… 付鼎臣跟樊骞都是很敏锐的人,在其中感觉到了一种羚羊挂角的谋略。 在风珉身后有一个高人,他观察着局势,每每出手都能改变关键走向,改变一切。 看着风珉,付鼎臣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问:“小侯爷可否告知,这一路上究竟是哪位高人在背后指点,才让老夫‘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第21章 第一更 桌上,精细描绘的地图摊开。 付鼎臣跟樊骞轮流对照着桌上的连云寨地形图跟手中这张简图,越看心中惊异越深。 “小侯爷,你说这就是那个高人给你的锦囊?” 樊骞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风珉,“半月之前他在京城遇到你,为你批命,之后就给了你这个,让你昨夜打开?” 风珉点了点头。 樊骞惊叹地捋着长须,没有察觉到风珉严肃的神情下那一抹不自然。 方才在验尸房里,面对付鼎臣的询问,风珉选择说出实情。 他确实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只不过,他没有完全说实话——他没有说出那人是谁,而且刻意模糊了时间线,让敏锐如付鼎臣也不可能联想到陈松意身上去。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可以懂兵法,可以用令旗指挥变阵,与自己配合默契,打赢山谷中那一场仗。 但若是只凭推演就能够算出一切,改变这里许多人——甚至大齐朝的命运,那就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没有人会相信这种事情。 他们甚至会怀疑她身上是否牵连着更多的秘密。 那一刻,风珉又想起了那日她仓皇出逃,跌坐在马前的样子,想起她苍白却依然镇定的面孔,终究不愿让她陷入这样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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