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他交代了妻子关注着陈家村的动向,看好大小姐,别让她又不见了。 他的妻子周氏是本地人,按照丈夫的叮嘱留意着陈家村那边的动静。 像陈家翻修了院子、家里多了丫鬟跟护卫、这个刚认祖归宗的女儿很有主意、人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这些她都探听得十分清楚。 镇上的混混撞上了铁板,折在大小姐的朋友手上这件事她也知道,不过周氏没有觉得会跟京城那边有什么关系,便没有太过在意。 她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跑去陈家村,只有陈松意离开家中,来到镇上的时候,她才会出来盯梢。 以防她从自己的眼皮底下离开桥头镇,不见了踪影。 陈松意选好了各色丝线,又买了很多根绣花针。 随着手上经脉的一条条打通,她能运用的真气也越来越多,普通的针已经经受不起她的消耗。 她在山上试过,如果全力出手,可以同时飞出五针,能断掉一棵碗口大的松树。 不过针飞出去也就没用了,幸好不是什么特意打造的暗器,用完还能买。 拿着选好的东西,她来到柜台前结账。 在暗中盯梢她的周氏立刻假装看绣品,躲到了里间去。 陈松意当做没看见,收好针线离开了绣庄,又去了旧物店。 她很清楚,这些人出现,就意味着自己回到江南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到程家人的耳中了。 自己从驿站送出的信到了谢长卿手里,谢家肯定要提出退婚。 程老夫人必然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亲家。 不用想,陈松意都知道刘氏会以怎样的借口说动程老夫人,由她带着认祖归宗的程明珠回江南探望养大她的陈家人,然后劝自己回去。 不过想来她的计划不会太过顺利。 从陈桥县出发,前去京城质询程明珠的官差应该跟程四喜前后出发的,等程家得到自己在这里的消息,程明珠雇人行凶的事也会暴露,能让程家鸡飞狗跳一阵。 “基本上,”陈松意思忖道,“只要当初那个指点刘氏交换气运的道人不再出现,这对远在京城的母女就成不了阻碍。” 只要拖够两年,交换气运的术法无法完成,她们曾经从自己这里夺走的东西自然就会回来。 到时候,程家跟刘氏也会遭到反噬。 她不是想姑息程家,只是比报复他们更重要的事实在太多了。 如果刘氏母女不犯到自己面前来,那他们还可以过两年平静日子,再在挣扎中走向衰落。 可如果硬要舞到自己面前来——那她不介意让程家的衰落提前。 陈松意进门的时候,旧物店的老板依旧坐在柜台后,哪怕是上午也昏昏欲睡。 不过等发现来的是她,胖老板立刻抖了一下,整个人都坐直了。 上一次就是这丫头从自己这里买走一个三两的笔筒,转手就以三十两卖了回来,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就怕陈松意再来自己的店里,又把什么自己没有发现的宝贝淘走。 陈松意没有在意他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只是问道:“有医书吗?” “有。”胖掌柜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大概是第一个进了他的店以后,能让他主动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你等一下。” 他说着挪动圆滚滚的身子,朝收来的旧书走去。 这些收来他看都不看一眼的旧书,今天在他眼中变得发起光来,他都不知道里面哪一本就是孤本,或者干脆直接夹着银票。 他谨慎的把每一本医书都飞快地翻了翻,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夹带之后,这才抱着回到了柜台前,“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喘着气让陈松意选,“都在这里了,要哪本自己看吧。” 陈松意看了眼这些故纸堆,从里面拿起了一本讲经脉和穴位的。 其实旧物店的老板多虑了,她的气运作用不到自己身上,独自来的话是买不到什么值钱之物的。 今天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给陈母看诊的大夫。 这位大夫的医术在桥头镇是很有名的,上次风珉让老胡请了他到陈家村去给陈母看病,陈松意后来又再请了他一次,给母亲复诊。 “恢复得不错。”这次大夫把过脉之后,抚着山羊胡笑道,“看来夫人的心情是好起来了,等我再开一副药,好好调养就没事了。” 陈父跟陈母闻言都很高兴。 唯有陈松意在送大夫出门的时候请他留步,问起了母亲早年亏损的事。 “我娘她早年的时候过于劳累,身体亏损,不利于寿元。先生可有什么办法,能帮家母将这分亏损补上?钱不是问题。” 这位在桥头镇医术驰名的大夫也听闻了陈家的女儿归来的消息,见陈松意这样说,他不由感慨陈家夫妇果然是苦尽甘来,要不一样了。 但对陈松意的请求,他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这并非是钱的事,本源亏损,只能尽力调养。我才疏学浅,只能为陈夫人稍微延寿三五年,想要完全地补回来,或许只有传说中那些神医才能做到。” 听他这样说,陈松意也没有强求,而是问起了大夫,自己若是想买几本医书,从膳食跟穴位按摩上来给母亲调养,该去哪里找。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大夫欣赏她的孝顺,给她指了一条路,“镇上的旧物店就有不少医书,姑娘不妨去那里看一看。” 于是今日,她才会站在这里,在胖掌柜疑神疑鬼的目光下,挑了两三本医书。 这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雕刻版本,胖掌柜再三检查也没有问题,就让她付了账带走了。 等她离开以后,胖掌柜又警戒了片刻。 他就怕她杀个回马枪,把书高价卖回给自己。 不过等了许久少女都没有回来,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了柜台后,把这些旧书撇到一旁:“我就说嘛,这些旧书不会有什么价值的,我不可能会看走眼的。” 离了旧物店,陈松意又在镇上逛了逛,买了些水果。 逛到一半的时候,老胡也回来了,给她提东西。 一直盯梢的周氏跟到了这里,看到陈松意跟老胡说了什么,老胡点了头,就把抱了满怀的东西搬回他们租来的那辆马车上,陈松意则继续闲逛。 看到这一幕,周氏想道:“买这么多东西,还让护卫去把马车赶过来,应该是准备回村,不是打算离开桥头镇。” 她暗自点了点头,确信没有再盯梢的必要,才转身离开。 察觉到那道视线的离去,陈松意的表情丝毫未变,继续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桥头镇在陈桥县的中心,这里的码头虽然只是个半码头,主要用于南北杂货小买卖交易,但每日船只跟人次的吞吐量都不少,过往船舶近百艘,有过半都会在这里停下。 每年七月农历十五,有成千上万的人会从附近的几个县聚集过来,参加水府庙会。 ——关于水神、水府的传说多,庙会祭祀活动多,这也是漕帮掌控的地界的一大特色。 今日的码头定是没有庙会的时候热闹的,不过因为是上午,所以往来的船只跟人比那日下午陈松意来送行的时候要密集。 少女行走在人潮当中,观察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态。 芸芸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都有着各自的情绪。 江南富足,加上这三十几年来漕帮的经营,使得这条运河前所未有的繁荣,这里的百姓人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别处没有的劲头。 ——这是看得到未来,看得到明天,知道自己的努力能够换来好生活的人,身上才会有的气质。 不过在他们当中,也有被生活压垮的。 码头方向,一个少女就失魂落魄地从船上走了下来。 从大半月前父亲在码头上卸货,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官家子弟,被他的护卫打得只剩一口气以后,秋桂的日子就一片灰暗。 本来在江边他们有自己的小渔船,父亲还有一把好力气。 通过了三年考核,正式加入漕帮以后,他总是说他们的日子要变得越来越好了。 也确实如此,成为漕帮弟子以后,他总能在过往的商船上接到一些卸货的工作,甚至还悄悄为自己攒了一笔嫁妆,就等着哪日女儿出嫁,给她办场风光的婚事。 可这一切在他受伤的那天戛然而止。 秋桂的天塌了,哪怕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父亲治伤,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们所在的州城,甚至没有大夫能治好他身上这样严重的多处骨折。 原本像山一样的父亲以后很可能是个废人,只能在渔船上躺一辈子。 因为可怜他们,负责掌管码头的漕帮负责人替他们向总舵上报了她父亲的伤情,让他转到总舵去,由帮中的大夫进行治疗。 把小渔船托付给婶娘,带上浑身被布条跟木板包裹,身上的脓液跟药膏混合发出难闻气味的父亲,少女就收拾好行装,登上了大船。 临行前,婶娘把辛苦攒下来的银子塞到了她手里,红着眼睛叮嘱她:“就算转到了总舵,你爹多半也是治不好了,你在那里最好快点找户好人家嫁了,这样他还有一丝希望。” 船还没有到总舵,要在这里停靠卸货,下午才继续出发。 因为他们父女是被捎带的,船上不负责他们的食物,所以父亲一个人躺在船舱里,她出来想办法给他找吃的。 秋桂一边低着头往前走,一边想起婶娘的话,还没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眼前模糊不清,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更怕回去之后叫父亲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因为没有看路,就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人。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脸就变得惨白起来。 她没有忘记,当日父亲被打成那样,就是因为不小心撞了人,现在自己又撞到人…… 秋桂眼前立刻浮现出父亲被打得吐血昏迷的样子,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她用手臂下意识地挡着脸,向面前的人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撞你的!对不起……” 没有挨打,一只纤细素白的手轻轻覆在了她满是伤痕的粗糙手背上。 “没事。” 这个声音……秋桂意识到自己撞到的是个姑娘。 或许是因为这样,又或许是声音的主人正握着她的手,少女不可遏制的颤抖停了下来。 她感觉到了搭在自己手背上那只手的柔软,仿佛属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想象着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的高贵,何等的美丽,秋桂一时间感到自惭形秽,低着头完全不敢看她。 “对不起……小姐……” 她嗫嚅地道,局促地收回了手,感到面前的人在看着自己,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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